子时,芙蓉城灯火渐泯。
桌台的油灯明明灭灭,飞虫环绕。黎疏桐被飞来飞去的飞虫晃得脑仁儿烦,一下关了木窗,省的再飞进别的虫子。
灯火也不虚虚晃晃了。她刚沐完浴,擦了红花油,一股药味弥漫空气中。正将就寝,门却在此时响了。
“谁啊?”黎疏桐半边身体都上了床铺,她头也没回的问。
“即刻启程,你阿叔在外等着。”慵懒的音调隔着门板略显沉闷,敲满三下便止住。
“什么?”还没睡觉她便做梦了呢,黎疏桐忍不住再问,“你说什么?”
“下楼。”楚谏一锤定音。
黎疏桐倒也不拖沓,不明所以的穿上鹅黄色的衣裙,几下套好鞋袜,薄纱的光泽卷起鱼尾般的翩翩弧度。
推开门,脑袋猝不及防撞到一堵墙似的坚硬,鼻子泛酸。黎疏桐疼的小口吸气。
“倒是迅速。”楚谏被撞了也纹丝不动。
“你堵这儿干嘛,疼死我了。”黎疏桐嘟哝着,想瞪他。
楚谏好笑,挂壁的烛灯静默的燃烧,他长长的羽睫如沐夕阳,垂眼时碎金陨落,砸在遥远的花海,乱花飞散。
黎疏桐猛地移开视线,不由分说的挤开他:“别挡路!”
她像烧壶里的沸水,内里叽里咕噜冒泡,壶口热气腾腾。浑身别扭的跑下楼,她一直觉得楚谏此人心怀不轨,长得妖里妖气的。
马车停在客栈外,黎疏桐一股劲儿的栽进里头。楚问九架着马车,只见一位面红耳赤的小姑娘闷头栽进车里。
这谁又惹她了?
过了几刻,身后传来小姑娘恼羞成怒的声音。
“除了楚谏,还能有谁!”
“与我主子何干?”楚问九护主,质问她。
黎疏桐几乎是无理取闹:“干系大着!”
泼妇。楚问九不欲再同她纠缠,冷哼一声。
四周虫鸣蛙声此起彼伏,黎疏桐情绪来得毫无征兆莫名其妙。片刻过后,她掀开车帘,纳闷道:“为何此番匆匆,夜间行路?”
“避生事端。”楚问九一本正经的含糊其辞,若不是你惹了当地大官,还用得着半夜出逃么?
黎疏桐欲辩驳,她当时被逼无奈,若非心狠手辣些,必在劫难逃。辩驳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最终滚落腹中。
是她自己要过芙蓉节的,若是当时直接跟楚谏回八仙客栈,就不会节外生技。
不过秦臆的确该死,作恶多端。
马的喷鼻声从车外传来,粗糙的手指掀起帘布,黎镇山半张脸冷不定贴近,塞了条软绵绵的抱枕:“马车颠簸,入眠难,将且垫着抱枕,待明日再寻套冰凉的蚕丝棉被。”
“多谢阿叔,不用那么麻烦。”黎疏桐双手揉捏,抱枕凹陷柔软的弧度。
“启程了。”
马车左右摇晃,黎疏桐知晓,她又要去往远方。昨日未安然度过的芙蓉节,以后大抵是再也不能过了。
热闹的街景沉睡,一行四人趁月色皎洁出城。这一路黎疏桐睡得并不安稳,觉与梦像浮在水面的一层虚光。
她梦见了前几世的死亡,尚未遇见楚谏之前。
第一世,她趁炎阳未至,舀水湿土,浇湿那一院子的兰花芍药映山红秋海棠,回首时人头落地。
第二世,仍是那日清晨,腿边的水桶被她匆忙的起身绊倒,水流一地,浸入地底。她向阿叔呼救,阿叔武术超群,几番来回,黑衣人落败而逃。
阿叔当日收拾包裹,准备带她离开,却遭众多黑衣人围攻绞杀。她亦无可逃脱,血溅当场。
第三世,她没有喊叫,只是丢下水瓢,和阿叔说要去芦苇荡那边摸野鸭蛋捉鱼玩,换上旧衣裳离开家,中途死亡。
第四世,她仍旧如此,只是故意走了叉路,想多活几刻,她如愿摸了野鸭蛋捉了活鱼,最终却死在回家途中那棵坠满果实的李子树下。
疼痛还残留在神经中,她一睁眼,又重生了。
遇见了楚谏,他好像好像她院中的那株海棠,灼眼无比。
额角一刺痛,黎疏桐被摇晃的马车磕醒,她去摸,鼓起了一个小包。
晨曦微光,黎疏桐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心脏抽痛,不可避免的惧怕死亡,同时又顺从死亡。
她的骨头如同错位了一般疼痛僵硬,仿佛是被人拆下重组。一束晨光倾泻,黎镇山逆着光往里递一包用油纸包得妥贴的方块,叫她记得垫肚子。
“阿叔呢?”黎疏桐押下翻涌的情绪,拆开油纸,里面是方方正正的白糕。
“给你买的,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吃了干喉咙。”黎镇山又抛了几颗青翠欲滴的李子,他不爱吃糕点,噎得慌。
黎疏桐鹿眼溜圆,捡起怀里李子:“谢谢阿叔!”
路途边缘的杂草繁树里歪歪扭扭的生长着一棵李子树,黎镇山方才瞧见,便拐弯去摘了颗尝,酸甜不涩,可以解腻,顺手摘了一捧。
黎疏桐咬了一角糕点,清甜的味道绽放味蕾。啪嗒一下,油纸多了一点深色。
哽咽着吞下软糯酥松的白糕,黎疏桐胡乱擦了一把眼睛。
几个时辰后,别外人声鼎沸,她扭过身子,上身趴在车窗看。
楚谏冷白的脖颈水灵灵的泛着光,如成色上乘的白玉蒙脂,温润的涩I欲的。衣襟边沿略深,松垮间锁骨若隐若现。
垂眸一瞥,那双桃花眼漫不经心的与她对视。
那片桃花似乎落到她的心底,黎疏桐真从未见过这样绝色的容颜,垂涎三尺。她为掩饰邪恶的想法,抬手抛了颗青翠饱满的李子给他。
楚谏伸手接住,张唇咬动,又薄又红的唇瓣贴着脆实的果肉,汁水如口脂涂抹在他的唇。
透明饱满可口……
黎疏桐喉咙发痒发干,咬了下舌尖,疼的蹙眉,心虚的转移视线。
“不接着看?”男人的低沉的嗓音突然响在耳边。
黎疏桐的肩膀敏感的耸动,转头被放大的俊脸吓得后倾。她屏住呼吸,生怕楚谏看出什么苗头来。
她只是贪图美色,罪不该死。
就这般过了不到几秒,黎疏桐败下阵。
“看什么看?没见过绝世美人吗?”她底气有些不足,虚张声势道。
楚谏脸皮本就老陈,直言点出小姑娘方才的遮掩:“盯着它想什么?”
黎疏桐羞愤欲死,她像只被揪住尾巴的兔子,差点蹦跶起来:“你难道不知周公之礼?还故意问我!”
楚谏微愣,破罐子破摔的孟浪话他还是头次从姑娘嘴中听到。他抵唇笑出声,低低沉沉的笑声搅得黎疏桐面红耳赤。
直到下车,她都不自在。四人进到客栈率先点了一桌子的饭菜。
她特意看着楚问九,对面的冷脸少年脸更冷了,几次都没夹动肉。
“有这么滑吗?”黎疏桐实在看不下去了,替他夹进碗里。
为什么他们吃饭这么端着?饿了半天,竟还能如此矜持。
她正纳闷着,就听一道少年音在吐槽。
【怎么如狼似虎盯着我啊,叫我怎么吃饭?】
【不会是看上我了吧?毕竟我这么光风霁月仪表堂堂超凡脱俗,有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觑觎实乃人之常情。】
【哎,可惜我对女人不感兴趣,又有春闺梦要破灭了。】
楚九问咀嚼着肉,方才小姑娘夹的那块。察觉到强烈的一抹视线。
不用刻意看,他都能猜到是对面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
黎疏桐被他无可救药的自恋雷得外焦里嫩,立马撇清关系,替一旁的优雅吃饭的楚谏夹了更多的菜:“多吃,骑累了吧。”
她又殷勤的夹了筷子塞进正埋头猛干的阿叔的碗里。
她吃得快,也少。正小口嘬饮凉茶,从厨房那边神色慌张的跑来一个小厮,在看门的那里耳语了几句,两人抡着长棍急匆匆的往厨房跑。
黎疏桐听见其中一人的心声——像狼一样的怪物?那是何方妖怪?
狼奴。
脑袋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他,可狼奴不是在芙蓉城吗?
黎疏桐想去确认一番,又怕惹祸上身,犹豫不决。
“想做什么?”楚谏问。
小姑娘的情绪藏不住,黛眉不自觉的微拧,纠结的咬着嘴唇,支吾片刻:“我……我想去厨房看看。”
她当然不能直言是去确认小厮口中怪物所指为何。只能因果不明的挑半句话答,祈求楚谏不要刨根问底。
楚谏放下筷子:“要人陪?”
黎疏桐瞧瞧他,“嗯”的应了一声:“你陪着我去。”
厨房此时已乱成一锅粥,小厮细胳膊细腿的抱着木棍颤抖,在对视到那双似狼的兽瞳,双腿跟面条一般软了下去。
怪,实在是太怪了。像人又像动物……
灶台上蹲着一团影子,头发蓬乱肮脏,几根黏成一条卷曲的发,诡谲的纹身攀缠古铜色的皮肤,脊背狰狞伤口发炎留着脓水。
他是腐臭的气味的源头。
和死人一样的腐臭。
看门较壮一点的打手也是大吃一惊,先是谨慎的用木棍敲打地面,用巨大的声音威慑怪物。
然而怪物凶狠的呲牙,从喉咙发出威胁的声音,猛地掀开锅盖,捞出炖熟的母鸡,狼吞虎咽。
打手心里算计着,光看这怪物就不太聪明,不如先用食物哄骗出去,再一不做二不休的打死。
掌柜在一旁干着急,那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你可快些行动,莫要让他再糟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