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城的一处院子。
静幽人少,是秦臆特意买来享鱼水之欢的小宅。也正是得了人少的便捷,黎疏桐破窗时无人察觉。
她虽娇气,可性子野,小主意也层出不穷,能圈养住她的东西少。
她用戒尺撬松木窗,再浑身使劲推开了。黎疏桐原本想暴力砸开的,又担忧动静过大,会吸引看院的仆人。
她浑身的肌肉东一块疼西一块疼的,只想快点出去找楚谏救阿叔,一刻也不敢耽误。
事与愿违,这处宅院处了正门可走,再无别的门路。连栽种的树也离墙极远。
若想逃走,只得走正门。
黎疏桐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火候再持久一点,她便要被烧焦。她仰面望那枝繁叶茂的树,黑乎乎的,只有街上的一点灯笼光透进来。
冷不丁对上一双野兽的黑瞳,黎疏桐旋即心脏冰凉。
不对……是狼奴!
茂密的树叶里,是方才逃跑的狼奴。黎疏桐眼眸一亮。
他能进来!
“喂喂,小狼。能听懂我说话吗?”小姑娘站在树下,青翠的罗裳似片片荷花,微红的眼眶与鼻尖皆在述说她的无辜可怜。
黎疏桐昂头等了几许,也不见他动容,有些犯难。忽地从袖中掏出一块被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牛肉干,香味浓郁。
狼奴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手中的肉干,吞咽唾沫。
黎疏桐将肉干放在树下,然后自己远离了一段距离,等着他跳下来吃。果不其然,他饿坏了,鼻子谨慎的耸动,嗅完肉干,一口咬掉。
黎疏桐不敢有大动作,生怕吓到这胆小警惕的人。于是慢慢挪动,一点一点的靠近。
她又从袖中摸出牛肉干,诱哄道:“你能带我出去吗?能的话,肉干就是你的哦。”
狼奴只盯着肉干,其他的充耳不闻。黎疏桐亦未听到他的心声,不得不怀疑狼奴是否听得懂人话。
毕竟,她只能听懂人语。
她指了指肉干,又指着高墙外,将肉干扔给狼奴。
又一次一口吞后,狼奴双眼明亮的注视着她的袖子。黎疏桐本就没随身携带多少吃食,快要弹尽粮绝了,她投喂完最后一块肉干,掀开袖子展示自己已经没了。
狼奴嗅觉敏锐,能嗅到小姑娘那里散来的香味,狐疑的打量着她。
黎疏桐已经不想耗下去了,她再一次指着墙外,手指头一转又指了自己先前藏肉干的袖子,一字一顿:“带我出去好吗?我有很多肉干,我对你没有半点威胁。”
狼奴与她语言不通,但她还是忍不住慢慢说话,试图让狼奴开人智。
狼奴四肢着地,像狼一样围着她审视了一圈,似乎在判断小姑娘的危险性。
黎疏痛乖乖任他观察,然后她便看见青紫交错的脊背对着自己。她试探性往前小步挪,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背我吗?那我上来了?”
她小心翼翼的抱住狼奴,腐臭和血腥味一股一股的往她鼻子里钻,被熏得头脑发晕。感受到他要发力,黎疏桐赶忙夹住他的腰,生怕自己在空中被甩下来。
狼奴轻车熟路的爬上树,而后纵身一跃,稳稳的落脚在白墙黛瓦上,又纵身而下。黎疏桐的心也跟着落地了。
她从狼奴背上滚下来,转眼就不见他踪影了。黎疏桐发誓改日一定要好好报答狼奴。她问铺子的老板娘八仙客栈在哪儿,老板娘见她模样狼狈,以为受了什么委屈,便未问缘由的指了路。
黎疏桐在巷子中奔跑,撞到了人。人海川流不息,灯火葳蕤,策马的红衣郎拉住缰绳,三两下跳下白马,艳邪张扬的眉敛沉,冷眼的站于原地。
胸腔相撞,心跳被撞得错拍。黎疏桐用力抱住他,呼吸不畅的喘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黏糊的哭腔被闷在昂贵的衣料里。
“白露河,黑衣人……救救阿叔……”
泪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胸膛,滚烫潮湿。楚谏顿了半晌,手指掐着她后脖,将人提开:“哭什么,你阿叔又没死。”
黎疏桐泪眼朦胧,抿着唇,脸颊湿漉漉的,像被雨淋透的小猫,颤抖无声的哭着,小声问:“真的?阿叔回来了?”
楚谏瞧她这副可怜样儿,逗弄的心思都淡了:“回来了,安然无恙。”
黎疏桐拽着他的衣袖摇晃,催促又恳求道:“快带我见见阿叔,楚谏。”
她唤的这声名儿娇而软,像跟大人撒娇讨要什么物件似的。十五岁的小姑娘,在楚谏这位早已及冠的大人前,可不是算小孩吗?
“快点,别磨蹭。你是不是在骗我?”黎疏桐狠狠拽了一下,凶着质问他。
“上马。”楚谏箍住她纤细的腰肢举到马背,等她坐稳后便一跃而上,从后环住小人儿,双手牵住缰绳调头。
夏夜凉爽的风吹过她汗湿的鬓角,和湿痕交错的脸颊,凉到她的肺里。黎疏桐直觉楚谏这次没有骗她,阿叔平安无恙全身而退了。
“楚谏,你是不是来找我的?”黎疏桐问。
“来看你笑话的。”
“你就不能安慰我吗?我差点被登徒子强I暴!”
“你认得是谁么?”
“就是秦家的公子,那个死恶霸!强抢民女,都没人管的……”
黎疏桐叽叽喳喳绘声绘色的描述此去一番的惊险,轻描淡写的省去了自己被狠踹的那几脚,浓墨重彩的描绘自己如何英勇御敌,踹了秦恶霸的命根子。
小姑娘渐渐平静,犹豫片刻,她才问:“你知道狼奴吗?”
“问你阿叔。”楚谏半阖眼皮,唇线寡淡,高贵冷艳。
黎疏桐莫名觉得楚谏今日心情不大美妙,有些捉摸不透,便未继续纠缠下去。她是有些怕楚谏这类阴晴不定,笑里藏刀的艳鬼。
八仙客栈外两团黑影相互拉扯,丝毫不退让。黎疏桐远远一瞧就笑颜如花:“阿叔!”
黎镇山收了横劈的手,扭头便朝外大步迈去,步伐透着急切。
楚问九暗自骂此人动手粗鲁,抚平衣角因打斗而起的褶皱,若主子没及时带小姑娘回来,恐怕真得打一场了。
“阿叔你没受伤吧?”黎疏桐从马背越下,黎镇山眼疾手快的接住,翠色衣裙的鞋印和血迹一闪而过。
黎镇山拧眉看她衣襟的血,又捉起她的手,衣袖顺势扩落,一截光洁细瘦的小臂隐在灯光烛火中,几团淤青如尖刀刺痛黎镇山的双目,黎镇山几乎咬字道:“何人做的?”
“小伤不疼的。”黎疏桐翘起嘴角,光影模糊她的轮廓,她提着翠色的裙边转了一圈,眼眸明亮,如此刻的夏夜繁星,璀璨夺目。
殊不知这般狼狈却装作混不在意的模样更让人心生疼惜。
“真疼时你不叫,平时被只蚂蚁咬了都要嚷嚷半日!”黎镇山佯怒,“先回房洗漱,我去买药。”
“黎囡遵命!”黎疏桐弹板一般绷直,她其实是高兴得忘了疼,阿叔能平安无事的教训关心她。先前所有的惶恐不安渐渐平息,只留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
阿叔时常说她没心没肺,情绪潮涨潮落,来的快去的也快,不长记性,烦恼不会缠着她这样式儿的人。
黎疏桐觉得阿叔说的很对,也有一点有谬。比如日后再遇秦家恶霸,她定要狠狠的报复,这算长记性。
短弟弟的死货!
“阿叔,有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救了我,能不能帮我找找他,请他吃顿饱饭?”黎疏桐还记着狼奴背自己时,肚子里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
楚谏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黎镇山以为是什么吃不上饭的穷友,并未疑心其他,只道:“家住何处?姓谁名甚?一顿饱饭尚少,我差些银两罢。”
“他恐怕不会用银钱……”黎疏桐支支吾吾,“他们叫他狼奴。”
楚谏从鼻腔哼出一声轻轻的嗤笑。世人只对奇闻半知半解,狼奴能与蛊女相提并论,自然有其诡异危险之处,凶狠残暴茹毛饮血,尖牙毒液能使猎物神经麻痹瘫软。这丫头运气好,碰见个善茬。
黎镇山面色铁青,他原以为先前黎囡问,是从哪位说书人那里听得的,好奇之下才打听。怕不是那时就被危险的猛兽吸了眼球去。
黎疏桐不明所以,但极会看眼色,她伸出两根手指捻着阿叔的青色布衣:“若非遇见他,我定逃不了的。他并无恶意,只是世人尚喜以偏概全,对他有所偏见。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阿叔,不是什么大报答,只是一顿饱饭……和一点药。”
她还记着那满背骇人的鞭痕,有的已经发炎化脓了。
黎疏桐指尖点了点胸口深浅纵横的痕迹:“这是他背我留下的,他受伤了。”
她记得别人的好,也记得别人的坏,善恶于她眼中渭泾分明。
黎镇山长叹气,无奈,自己亲手教导的孩子,知恩图报,得顺着。
楚谏墨睫的如安息的蝶,遮掩沉静的眸子,很轻的目光,轻到在场的江湖高手都未曾发觉那似有若无的一眼。
黎疏桐亦不知,她这样的天真无邪与爱恨分明如美味珍馐,最是吸引潜伏于森林藤蔓深处的,阴暗潮湿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