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了一月的京城,在二月初落下一场春雨,丝丝缕缕穿响竹林,点作人间愁绪。
竺影先前伤到了手,虽说断骨已经接上,却还是在雨天隐隐作痛。
洗春阁里的藏书都已做好编目,东宫里鲜少有事需要一个女史去操劳。她只需每日在太子来之前点好熏香,就没有别的事了。
前阵子秘阁誊抄好的今文《尚书》已送了过来,整整齐齐码在书案上。
竺影理完了书,正往架子上添芸草。
屋外雨点作响,噼里啪啦砸在瓦檐上,润透斑驳的青瓦。
这个时辰竺影早该离去,奈何来时没下雨,也不记得带伞,于是被一场淅零淅留的雨困在檐下。
晚些孟闻也过来了。
他喜欢读书,闲时总爱待在洗春阁。
竺影往时回去得早,所以有些天没见着他。
今日孟闻在阁中见到她,有些惊诧,可很快也猜到了为何。
屋外墙角下,只放着他与仆从的两柄伞。
“殿下。”竺影向他行礼,又一指架上的几卷书,说道,“这是秘阁新送来的版本,已经校对过了,没有缺漏。”
孟闻略略颔首,道:“秘书令有心了。”
竺影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的仆从借伞,晚些过来归还,没等她开口,孟闻已走上前来,取走了她面前的新书一卷,捧在手里翻看。
离得不远,书间有淡淡的松墨香。
孟闻看了没两页,却突然问起:“据我所知,他也是云琅人士,你入宫前是否与他相识?”
竺影迟疑道:“殿下问的是秘书令吗?”
他低头读书不说话,像在埋怨她的明知故问。
“认识的。”她默了一阵,随后避重就轻解释说,“两家从前是旧好,在云琅时有过往来。”
他生了些许兴致,稍稍从凭几上直起身子,问她道:“那么你对这位秘书令了解多少?”
竺影背对着他,装作清点着架上的书目,随口答道:“不多。只知他自幼承袭家学,通古今政事,喜谶纬之学,少时入朝为官任著作郎,后得陛下赏识擢升至秘书监,短短三年由丞至令,未至而立便身登三阁,成了天子近臣。人人都羡慕他初入仕途便是清官*。”
孟闻听出了她的敷衍,轻轻嗤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竺影反问:“殿下为何打探他?”
孟闻道:“陛下点他来东宫讲学,我不过是好奇,想多了解一二。”
竺影偶尔才得到他肚腹中藏的什么心思,就如眼下他随意找来一个由头,竺影怎会听不出她的搪塞?
只是太子何须向一个宫人多解释些什么?她偶尔斗胆不知礼数一回,他不答,她也就不问了。
竺影思忖着回道:“秘书令啊……从前在云琅,应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官家子弟无不羡慕他,百姓无不爱戴他。他本是家中长子,幼承家学,成年后却并未承家主之位,反而让给了他的族弟,祝从善。
“倒是可怜他被这一身疾病,拖累半生。不过外人只知他体弱多病,整日凭汤药续命,都称他作‘病痨鬼’。却不知晓,其实他是先天不足。曾有神医断言,他活不过三十岁。”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像在为他惋惜似的。
“朝中的官员或许不知晓,祝秘书令除了与书为伴,还善弈棋。论及棋艺,或可与国手一较高下,可他二十岁就不再执棋了。长久以来,他都只在秘阁编书修史而已。”
孟闻轻飘飘抛出一句问询:“倘若他只是一个修史的清官,孟晓为何会对他颇为礼重?”
他拐弯抹角问起旁人,到头来还是绕回齐王身上。
竺影先前说了许多,此刻一味回避着:“当时陛下染病,宫中人人自危,只有秘书令与尚常侍能到天子榻前侍奉,齐王才会才那时找上他。”
“原是这般……”孟闻道,“我以为他能得陛下宠信,必然有过人之处。听你所言,他倒与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了。我在此观书,你到楼上去吧。”
她此时坐在阁楼上观雨,楼下的人并未像往常一样翻书,也不去看卷宗,仅是临窗静坐,似乎是在等人。
少顷,随风流动的幽篁间出现一柄倾斜的纸伞,缓缓走向书阁。
竺影移目看去,倏然望见伞下一双温和平静的眼,在雨雾中更温润几许。
竺影方才听说陛下命祝从嘉教授太子策论,没想到他会在今日过来。
“殿下。”
“先生不必多礼,还请落坐。”
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没忍住下了楼。
孟闻没吩咐她做任何事,她已自行端走了茶具,到屋外煮茶。
有一段时日没煮过茶,案上那套茶具明显没了润泽之色。
屋中两人对坐读书,她便坐在廊下煮茶,持一柄蒲扇,等待茶水滚沸的过程中,百无聊赖偷听屋里的谈话。
祝从嘉捻开书页,说道:“今日,便还是讲《书》吧。”
孟闻却道:“我听人说起,先生善弈棋。”
祝从嘉翻书的手一顿,坦然道:“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那时也只有半篓子水平,哪里称得上善?如今的我早已不执棋。”
孟闻问:“不执棋,又是为何?”
“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既然注定局限于此,索性不再下了。”
秘书令是这样回答的。
屋外煮茶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不成国手,终生无望啊。
可竺影记得他爱棋,爱与家中长辈、族中兄弟切磋,更胜一筹。
竺影见过弱冠之年的祝氏公子初任著作郎,那年也曾年少肆意,风光无量。
后来一次次在棋局中、官场上遇到了力所不能及之事,不得不屡次三番妥协,步步谨慎退让,成了如今这般。
竺影何尝不是如此。
其间不过六年而已。
平复片刻,她将煮得滚沸的茶汤倒进壶中,再度端起茶盘走进屋内。
从嘉披着一件鹤氅衣,额上系一条绀色絮巾,手执《禹贡》一卷,正襟危坐。另一人则跽座,垂首恭听。
抛开那些算计不谈,两人倒是像极了一对师生。
竺影不觉分了神,茶汤溢出杯子,浇在手背上,烫得她猛然抽回手,不慎碰翻茶盏。
本来没什么大事,她吃了痛也不吭声。
可是茶水溅出去几滴,在祝从嘉的衣袖洇开一圈茶渍,引得座上的另一人不悦。
一双眼眸冷冷地望过来,那人斥责道:“受了伤便养着,省得活干不好,还摔了东西。不知晓的,还以为是我有意苛待宫人。”
祝从嘉收拢了衣袖,温和道:“无妨,不必自责。”
竺影看了他一眼,将杯盏茶壶放归原处,本要退出去。
祝从嘉却突然开口:“能否劳烦宫人,将架上那卷辩亡论拿过来。”
睢言道:“她手脚不利索,换个人过来。”
祝从嘉道:“只是些小事,外面还下着雨,一来一回多有耽搁,不必差遣别人了。”
一言一语,竟有些争锋相对的意思。
秘书令已开了口,太子到底没再发话。
竺影犹豫片刻,还是看向祝从嘉,问道:“令君要的是上卷还是下卷?”
祝从嘉道:“上卷。”
她即刻旋踵穿梭于书架间,很快就找到了那卷辩亡论。
陆平原的文章,她早年也曾读过。
匆匆将书送去,她便折返于廊间坐下。
本该教授给太子的策论,她坐在不远处,也得缘听着。
太子问:“两日前太史令占,荧惑入舆鬼,犯积尸,恐有兵丧,天下大疫,先生如何看?”
祝从嘉却反问:“殿下以为,天文之象、鬼神之说,可堪信否?”
太子道:“自是不信。祸由人起,兵乱死战皆由人挑拨而生,怎可以星象一言概之?”
祝从嘉道:“殿下不信,自会有人信。不然昔年陛下也不会大兴土木,为安定人心而建观星楼。天文之象为天下人所共见,殿下可以不信,却难阻止有心之人利用星象大做文章,散布遑论。星象作何解,也是由人来定。适逢殿下要前往并州,便有人在提及这些,届时北地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也就有了托词。”
太子低落道:“若我做得不好,便是我这储君德不配位,不能承社稷之重,他们也就有理由废储,另拥旁人。可我不惧此事,不怕杀生。先生也曾说过,并州屡遭劫难,百废待兴。那里等着重建的,并不只有一座观星楼。”
还有被蠹蝝搅乱的秩序,有那凋敝的民生、丢失的民心,以及国朝的威严。
“殿下是大梁的储君,所要顾及之事,并不仅仅是过往沉冤。”
他温吞而淡泊,像提笔作画时晕开的第一道水痕。仅落下第一道水色,余下的点染、铺墨,乃至浓墨重彩,都交由旁人自行落笔。
孟闻拢袖向他揖了一揖,说道:“我知晓了,多谢先生点拨。”
祝从嘉最后问起:“算下日子,殿下就将离宫了吧?”
“是。”孟闻道,“五日后启程,初六日先生不必到宫里来。”
祝从嘉道:“如此,便祝殿下此去顺遂。”
不知过去多久,太子送秘书令走出书阁。
雨已经停了,只有竹丛间时不时落下几滴积雨。
祝从嘉身边的童仆拿了伞,本来也没她什么事,太子莫名其妙叫她起来,神情也耐人寻味。
“竺影,代我送一送先生。”
竺影心下一惊,他是否又察觉了什么?
祝从嘉神色日常,并未拒绝,只是淡淡道:“有劳宫人了。”
滴雨的林间,竺影走在祝从嘉身后,没有撑伞,他遂叫小童也将伞收着,任由不知轻重的雨点,砸过他的发顶、肩头。
走出去几十步,洗春阁也隐在幽篁后,早就望不见。
祝从嘉放慢脚步等她走到并肩的位置,缓缓看向她道:“仅仅几日不见,你清减许多。”
他看出来她的憔悴,也看到了她的伤。
竺影抿着唇,起初不愿接话。可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这才别过脸去开口:“还请令君——不要这样看我。”
须知此时的怜悯对她来说,是一种冒犯。
她是落魄了,不及跟在孟晓身边时风光,那又如何?
难不成要靠旁人的怜悯,才可安然活着?
“阿影。”
那人忽然这样唤她,声音也哑着,像喉间有化不开的苦涩。
“当年送你入宫,你可有怨我?”
她闻言失笑,不甚在意道:“秘书令为何这样说?当年……是我自己要入宫的。”
祝从嘉道:“你如何骗得过我?如若你想离开了,我得陛下几分赏识,恰足矣去讨一个恩典。”
竺影仰头看着头顶的枝梢,竹叶层层叠叠,片片如锋芒。
“不必说这些,宦海经营不易,令君不必为我耗费这些恩情。何况当年祝家已为我求过一次恩典,我尚无以为报,怎敢再欠您一个人情呢?”
她平静开口,将妄图施以援手的人拒之千里。
“真相真有那么要紧?”他问。
“当然。”竺影道,“一辈子担着莫须有的罪,我不愿那样过活,父兄也不愿。”
祝从嘉低下着眼睫,没再相劝。
竺影只送他到东宫门口,止住步子不再上前。
“趁着雨歇,令君早些回去。”
“你也……”祝从嘉回望向她,遗憾道出两字,“珍重。”
他来时未有惊扰,离开也不曾张扬。
竺影站在滴雨的檐下,无言目送着他。
宫道上积了雨水,在白日里亮堂堂的,如明镜映照出他的身影。长袍广袖垂下,难免沾染些泥泞。
*身登三阁,即秘书郎掌中外三阁秘书。
*清官:南北朝职官有清浊之分,清官指职务清要的官位,浊官指武职或职务繁杂的官位。
现生很忙,以后每周五、周二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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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春回醒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