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提醒过,熏静和宫的衣裳要用沉香,辞月宫的衣裳用的瑞脑香,你怎还是弄错了?”
“姑姑先前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照姑姑说的做的。”
“你做错了事,还敢嘴硬!若不罚你,贵人如何能消气?”
“明明是姑姑您……我熏衣前还问过——”
“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磨一磨她的硬骨头。”
竺影还没走到浣衣局,就听到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她忍不住凑近去瞧瞧,究竟是哪个宫女要受罚。
原来是静和宫与辞月宫的主子从来不对付,给两位夫人用错了熏衣香,也难怪浣衣局掌事如此心焦。
不过急着推一个宫人出去顶罪,这路数怎么莫名熟悉?
刚走到浣衣局正门,只见两个宫人也拖着一个小宫女走到门口,几乎是迎面而来。周围还围聚了许多人,除去几个凑热闹大的,更多还是为了杀鸡儆猴。
小宫女的手被人摁在门槛上,登时被吓得直哆嗦,是嘴硬也不敢,气势也没了,只剩声泪俱下的求饶。
“姑姑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您放过奴婢吧。”
“求饶有什么用?好歹得让两位主子先消了气吧?”
白皙的胳膊架在门槛上,另外两个宫女推着左右两扇门,要生生夹断人的胳膊,从前也有几个受此刑夹断了脖子的。
颤巍巍的哭声与哀求,也让围观者不寒而栗,低头不敢去看了。
这些私刑竺影只听说过,未尝亲眼见得它的残忍。起初她只是揣紧包裹,慢慢走近,直至看到那小宫女的眉心,恰恰生了颗红痣……
眼见那门板就要合上,竺影再顾不上踟蹰,掷下手中包裹就冲了过去,挡在门缝中间。
一道诡异的声响传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连竺影自己都没料到,她哪里拦得住那扇门?
“嘶——”
她竭力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感知几乎全被痛觉占据,意识也被一扫而空。
她听到了骨裂的声音,手臂似乎断了。
推门的宫女也吓了一跳,当即松了手,慌忙问道:“她从哪里钻出来的?”
浣衣局里乱成一团,本要受罚的小宫女也愣在原地。
竺影疼得呲牙,捂着手笔骂道:“巴掌大的地方,还染上官瘾了,谁给你的胆量滥用私刑!”
掌事质问她:“你是何人?有什么资格来管这里的事?”
未等她自报家门,人群中已有人认出了她。
“鸣竹?”
竺影抬头看去,正是宜夫人身边的紫裳。而另一个,是辞月宫的玄英。
真真是巧了,叫这些人看见她最狼狈的样子。
紫裳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竺影扶着门板站直起身,冷声道:“我如今做什么,还需告知你吗?”
紫裳道:“我是问不了,那静和宫与辞月宫的事,你管得着吗?”
竺影道:“你们宫里的事我不掺合,可这个人我要护着。”说着便将本该受罚的宫女拉到身后护着,细声安慰她不必害怕。
“嗤——”紫裳笑话她,“你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吗?”
齐王也已经离京了,她从前的仰仗根本指望不上。
竺影将东宫的腰牌丢给她看,说道:“可以试试。”
“是东宫的人?”
“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等本无意冲撞内贵人。”
浣衣局里的人不由自危,本想推个人出去顶罪,也算是息事宁人了,谁知她会掺合进来。
还没吵出个所以然,倏尔听到一阵摇铃声,来自不远处的宫道。
有贵人仪驾经过此处,宫人们也顾不得僵持,纷纷退至道旁拢袖垂首而立。
竺影无力垂着一条手臂,一手拉着长莘退去。
鸣珂锵玉,金铃当啷,她记得这个声音。
是太子仪驾。
她远远望过去,只见飘摇的帷幔间,人影若隐若现,果真是他。
肩舆上垂下一只手来,叩了两下扶手,角音当即迎上前去。
孟闻问:“那边发生了何事?”
角音道:“一群宫人聚在一起,许是起了争执,我好像看到了竺宫人。”
孟闻道:“叫她过来。”
角音道:“中书舍人还在东宫候着,殿下不如先回去?由我过去看看。”
孟闻道:“也好。”他一抬手,众人又扛起肩舆继续行路。
见他走了,竺影一声不吭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包裹,角音也正好走向她,先她一步捡起来,递还到她手上。
角音道:“殿下叫你回去。”
竺影道:“可否容我耽搁片刻,就与她说几句话?”
角音道:“别耽搁太久。”
竺影这才搂着包裹,走向那个惊魂未定的小宫女。
“你是叫长莘,对吗?”
“嗯。”长莘直直看着她,点了点头。
竺影道:“是你兄长让我来找你,他叫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你。”
长莘道:“那你的手……”
竺影牵强扯出一抹笑:“小伤而已,没事。”
长莘道:“谢谢你。”
竺影将长芨的话与东西带到,便没有什么要说的了。离去之前,她又看向浣衣局管事:“韩姑姑,我不记得哪条律法宫规中有记载,掌事宫人可以私自用刑。是谁的过错谁自担着,依照宫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下次来时,也要见她如今日一般全须全尾。”
浣衣局管事连连点头应是。
竺影随角音一并回去,走在他身后,极力遮掩受过的伤,一路上也走得慢极了。
到了东宫,她问:“客人都已经走了,殿下可还需我去洗春阁?”
角音两手一摊,道:“我不知道,须得你自己去问了。”
竺影叹了口气,似认命般埋头往竹径中走。
两个洒扫的宫人适才退出来,太子在阁中,持一卷书,焚香默坐。
她慢腾腾挪着步子过去,该行礼时才发觉左臂根本抬不起来,于是只能木木地站着。
“殿下。”她惴惴开口,声如蚊蝇。
孟闻不曾看她,只当她心虚,张口就是一顿皮里阳秋:“我道怎么回的这般迟,原来是去别处闲逛了。”
竺影道:“是小人的过错,小人自愿请罚。”
“请罚?”他笑,连请罚都与某人如出一辙。
可一抬头,忽地愣住。
只见她满额的汗,浸湿的额发贴在面上,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再看袖角,不知怎的撕裂了一块。
他略略皱眉,捏紧了手中书,转又放下,问她:“是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竺影道:“不小心伤到了,回去养两日便可。”
看她遮遮掩掩,他就又看角音。
角音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去时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孟闻吩咐道:“去请章太医来。”
才刚跑完一遭,角音自是不情不愿:“她说只是小伤,只消让徴音来给她上药,何必去请太医过来?”
孟闻道:“叫你去你就去。”
角音又问:“张太医和章太医,是要请哪一个?”
孟闻不耐烦道:“别问废话,你要是能把那个死的也请来,算你本事。”
角音撇撇嘴走了。
中书舍人季常早就走了,他这一去,洗春阁里就只剩两个人。
太子一直坐在窗前,手边放着一卷书,望窗外竹海,似乎心情不佳。
竺影不太想触他的霉头,于是坐得离他远远的。
纵是隔了大老远,也阻拦不了他继续挑刺。
“今日东宫有客,你这一去,宫里无人煮茶。”
竺影问道:“殿下不是从来不喜欢我煮的茶?”
他道:“用来待客却是合适的。”
竺影听懂了他的阴阳怪气,也知道那所谓的“客人”有多不受他待见了。
她想起祝从嘉交代的事,随口转达一声;“祝大人让我转告殿下,洗春阁中所藏尚书并非善本,要重新誊抄秘阁中的二十八篇送来。”
于是他刚拿起尚书的手,便又轻轻放下。
“祝大人有心了。”孟闻淡淡瞧着她,“说说,到底怎么弄的?与其等我去查,不如你自己坦诚些。”
竺影这才开口道:“为了救人。回来路上见到浣衣局的人用私刑,当时没顾得上多想,只是被门夹了一下,无甚大碍。”
孟闻转过头来,问:“救的什么人?你认识她吗?”
竺影道:“只是个浣衣的宫女,我不认识,是第一次见。”
他听了,只冷冷地道:“不像是真话。浣衣局打杀一个奴婢,与你何干?”
竺影道:“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孟闻嗤了一声,似将她所言当作笑话,继而说道:“短短一个冬日,且不说这天底下,光是这座皇城里死了多少人,有谁能数得过来?又有几人在意?”
轻视人命的样子,像极了一副昏君做派。
竺影一字一句反驳道:“殿下当初说过一句话,这宫里无时无处不有人染病,许多人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是没几个人会在意这些的,可总会有人在乎。鸿嘉殿有一个叫做长芨的内官,若是问起他,后宫有多少宫人因何获罪、因何而死,他都答得清清楚楚。
“他有一个妹妹,唤做长莘,当年是同他一起获罪入宫的,一个净身做了宦官,一个罚作了洗衣的宫奴,前朝与后宫,层层高墙阻隔。入宫五年了,他们见面的次数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长芨是个很愚钝的人,总是通过掖庭的名册,在一个个死人的名字里排除,没有他妹妹的名字,才知她安然活着。
“所以——在乎的人总会知晓,不知晓的人,也就不在乎。”
她的长篇大论只换来上位者一句轻呵:“诡辩。”
“有的人知晓,也不会在乎。”
他低声地喃喃,像在怨着什么。
竺影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愿同他去辩论了,低着头在出神。
恕她出于一颗私心,没有办法将祝从嘉的话尽数转达。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门外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陆芃一边莽撞推开门来,一边嚷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竺影看到那张脸,已经做好了被痛骂一顿的准备。
不想孟闻先接了话:“什么怎么回事?”
“咳——”陆芃当即闭了嘴,又道,“表兄你也在啊……我听闻你、你的女官出了事,顺道来看。”
角音解释说:“途中遇着女郎君,她问我缘何请太医,我同她说了,她非得跟过来——看一看。”
孟闻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别妨着太医。”
又对章太医道:“我的女官受了点伤,有劳大人替她看一看。”
章太医不多言,放下药箱,竺影配合他卷起袖子,露出其下一片青紫。
“啧。”陆芃看了,不禁轻叹了一声。
章太医琢磨一阵,说道:“这伤得不轻,骨头都断了啊。”
陆芃两道眉拧成一团,又道:“这下好了,要当一辈子残废了。”
章太医擦了擦汗,忙道:“能治,下官能治。”
只待他又一阵摸索,让竺影咬着一方锦帕,三两下接好断骨,疼得陆芃呲牙乱叫。
太医接完了骨,等随行的医生为其敷了药缠上纱布,又留下几贴膏药,一张方子。
“伤筋动骨百日,切记好生修养。”留下三两句叮嘱,便走了。
陆芃盯着竺影,幽怨道:“下次觉得疼就叫出来,别硬撑了。”
竺影吐掉了嘴里的锦帕,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疼。”
陆芃怒而捞起袖子,露出她留下的数道指甲印,毫不留情奚落:“得了吧,不疼你抓我抓这么狠?”
竺影勉强笑了笑,不知从何处听来一声叹息,她抬眼偷觑,瞧见孟闻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
他放下书卷,迤迤然从坐席上下来,说道:“既无碍,便回去,洗春阁用不上你。”
“好。”竺影应了,迫不及待消失在他视线里。
待陆芃也走了,孟闻才问角音:“让商音去查一查鸿嘉殿里一个叫长芨的内官,还有浣衣局里一个叫长莘的宫人。”
“是。”角音点头应下。
孟闻心中仍有疑虑,又道:“她二人何时如此相熟?”
角音道:“殿下问的,是她与女郎君?可是担心她会对女郎君不利?”
本该亲自去问一问陆芃,孟闻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言道:“罢了,不必去理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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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回醒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