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闻言,略显诧异地抬头看梁颂。
梁颂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一双杏眼黑白分明。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导演先移开了视线,侧头看向最旁边的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女生,女生会意,拿着两张打印纸起身,走到梁颂身边递给她。
梁颂接过来道了声谢,刚草草地浏览了一遍就听导演说:“这是剧本里男主和女二的一段对戏,梁颂你可以稍微准备几分钟,准备好就开始。——哦,不强制要求脱稿,所以时间不要超过十分钟。”
“好的,谢谢导演。”梁颂点点头,又迟疑地看了陈以年一眼,又问,“那陈——”
她没想好该怎么称呼陈以年,陈以年先说:“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梁颂抿了抿嘴,应:“嗯。”
她在大家的注视下转身走到墙边,依着自己的习惯,面对着墙默记台词,同时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大概了七八分钟,她转过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说:“可以了。”
陈以年不待导演要求,主动先起身走了过来。
导演看他们就位完毕,说:“好,开始吧。”
梁颂要试的这场戏是围绕剧中的男主和女二针对一起案件的一次争执展开的。拥有朴素道德观的女二无法接受男主对凶手一定要公事公办的态度,步步紧逼,男主则是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地予以回应。两个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直到女主出现才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这场戏内容简单,可台词却不算少,虽然导演不强制要求脱稿是在降低难度,但要是真的一边吵架一边看台词,情绪就会很容易断掉,因此整体难度并不低。
梁颂眼看着陈以年是空手来的,想他可能是演了好多遍,台词已是烂熟于心,一咬牙,也把手上的台词折了起来。
再抬眼时,她已经进入了角色,望向陈以年时眼神森然,说出了第一句台词:“崔萑,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了吗?”
陈以年轻笑:“真是稀奇,向来铁石心肠的时女侠居然在说我不近人情?”
梁颂不为所动:“崔萑,你不要嬉皮笑脸的,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在开玩笑。”陈以年敛了笑意,“时女侠,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但国有国法,我只能这样做。”
“但宋老伯他是有苦衷的,他杀人是迫不得已!”
“不管有什么苦衷,做了就是做了,就要依法处置。”陈以年直视梁颂的眼睛,“何况我身为朝廷官员,若是将法度置之不理,那我又有什么脸面穿这身官服呢?”
他的表情游刃有余,眼神却极具侵略性,梁颂恍惚了一瞬,不自觉眨了下眼以错开视线,但旋即又迅速调整好了状态,继续表演。在对方的带动下,她也愈发将自己代入了角色,心中那股要驳倒他的冲动无比强烈,再讲台词时语气里也不自觉地多加了几分攻击性和对抗性。
两个人越演越顺,你一言我一语,整场戏下来,谁都没有看一次台词。
演完之后,梁颂紧绷着的那根弦还没松下来,整个人都很僵硬。陈以年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主动朝她伸出右手。
梁颂勉强地伸出手和他回握,一声“谢谢”哽在喉头,怎么也开不了口。
陈以年并不在意,兀自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了回去,真真是把自己当成专业的NPC了。
导演先问小助理:“这是最后一个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微微颔首,说,“在今天试戏的这些女演员里,只有两个人做到了脱稿。梁颂,你是其中之一。”
梁颂不知道他是要表达什么,谦逊地听着,没有马上作答。
导演停顿片刻,接着说:“在你们两个之中,你做得又比她好,你之前在拍戏的时候,记台词都是这么快吗?”
要说别的梁颂还能谦虚谦虚,但要论记台词这一块,她还真的极少有输的时候,有不少合作过的演员都很羡慕她的速度,有的还会拜托她传授经验。
她如实回答:“差不多吧,我记忆力还行,读书的时候记东西是会比别的同学快些。”
“这倒挺好,对演员这个行当来说是种天赋。”导演难得称赞了一句,又和陈以年开了个小玩笑,“我看你要被比下去了。”
陈以年面不改色,淡然自若地笑:“我本来也算不得什么,被比下去也很正常。”
导演哈哈地笑了两声:“你们毕竟都是年轻人,脑子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好使。”
“您又说笑了。”
导演摆摆手,对梁颂说:“今天表现不错,结果出来我们会通知你经纪人的。”
梁颂小幅度鞠了一躬:“谢谢导演,谢谢各位老师。”说罢便礼貌地退出了房间,关门时犹听他们在低声交谈,但已听不清内容。
梁颂往别墅外走,同时给郑临风发了条消息:“结束了。”
郑临风回得倒很快:“好,那你先打车回家,等回头有消息了我告诉你。”
“好的。”
梁颂回复了郑临风,又打开软件叫车,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位置太偏了,等了许久也没有司机接单。她不由得有点心急了,开始考虑要不要再给郑临风打个电话,请她帮忙解决问题。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打开,她闻声回头,就见陈以年打着电话走了出来。
陈以年看到梁颂仍然在这里没走,稍显讶异地挑了下眉,虽然仍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梁颂身上。
梁颂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又逃也似的走开了几步,反复刷新叫车界面,暗自祈祷快点有司机接单。
真是的,早知道会这样就自己开车了,搞得现在这么被动,这么远的距离,总不能靠自己两条腿走回去吧。
“嗯,那我就回家了,回头联系。”
“好,拜拜。”
眼看陈以年结束了通话,梁颂假装无视他的存在,自顾自地低头看手机。
陈以年却很没眼色地走了过来,问:“你怎么还没回去?在等经纪人来接吗?”
梁颂很想撒谎说是,免得他还要问个没完,可是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交代了个干净:“她有事过不来,让我打车回去,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司机接单。”
陈以年大概也没想到她这么坦白,说:“这边的确很难打车。”
梁颂干巴巴地应:“哦。”
陈以年又问她:“你住在哪儿?”
梁颂懵懵地张嘴:“啊?”
陈以年晃晃手上的车钥匙:“我开车了,顺便送你回家。”
梁颂抗拒地皱眉:“不用了,又不顺路,我多等一等,总会等到车的。”
“走吧,跟我还客气什么。”陈以年坚持,又戏谑地说,“还是说,你是怕我,不敢上我的车?”
这一招很奏效,梁颂明知他在用激将法,但在好胜心的驱使下,依然会选择应战。
“你有什么可怕的,我为什么要怕,走啊。”
陈以年笑了:“走吧。”
他带着梁颂到了自己停车的位置,体贴地帮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请吧。”
梁颂别扭得想死,但来都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上车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拽安全带系好。
陈以年打开了导航,问:“地址?”
“……枫林花溪一区。”
“嗯,不远,不到一个小时。”
车子还没开出去,梁颂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清来电人,忙接了起来:“喂?师傅您好,对,我是在竹苑这边。——您过来要十分钟吗?那我等您。”
陈以年看过来,问:“接单的司机?”
梁颂稍稍拿开手机,说:“嗯,不用麻烦你送我了,我叫的车十分钟就到。”
陈以年伸出手,示意梁颂把手机给他,梁颂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被他接了过去:“师傅您不用过来了,我这边取消订单,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说罢就挂了电话。
“喂!”梁颂眼看他这就把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司机就这么打发了,恼怒地问,“你干吗?”
陈以年把手机还给她,笑眯眯地说:“难得有机会帮你,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他都放低姿态这么说了,梁颂也不好再强硬地推辞,只得接受他的好意,取消了订单,又给司机发了个红包作为补偿。
陈以年专心看路,目不斜视地问:“取消订单了?”
“嗯。”梁颂收起手机,不大情愿地道谢,“谢谢你啊。”
“真难得,今天这么客气。”陈以年嘴角上扬,“说实话,我都做好三次相请的准备了,你却没给我机会。”
“……你是在内涵我脸皮厚吗?”
陈以年矢口否认:“怎么会,我是高兴为你效劳,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啊。”
梁颂应付地扯了扯嘴角,默默地撇过头去,心想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就算是客套话也说得未免太过头了。
车内安安静静的,陈以年说过那句话后就没了交流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开车。
梁颂为了掩饰尴尬,装出在忙碌地回消息的样子,实则在拼命给姚思曼发消息求助:“快理理我!不管说什么都行,陪我聊一会儿!”
姚思曼说:“你在发什么疯?不是今天试镜吗?怎么样?”
“已经结束了,目前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好消息吧,我工作了一天头昏脑涨,急需好消息回回血。”
“关于试镜,自我感觉良好,有种能过的预感。”
“这么棒!那还能有什么坏消息?”
梁颂垮下了肩膀:“男主确定陈以年,而且我现在在他的车上。”
姚思曼几乎是秒回,发来一串感叹号:“这不是两个好消息吗?有陈以年做男主,宣传也不用愁了,这导演有点东西啊,怎么请动他的?”
“那我怎么知道。”
“你问啊!你不是就在他车上吗!”
梁颂眉头拧成一团,她不是不想问,可怎么问呢?显得自己很关心他一样。
不等她询问,陈以年先开口了,他不经意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啊?”梁颂愣了愣,“你指什么?”
“试镜。”
“还……好吧。”
陈以年点了点头,说:“导演好像很满意,我认为你赢的可能性很大。”
他又不是导演本人,代表不了导演的意见,梁颂压根没往心里去,随口敷衍:“是吗?”
“个人观察。”陈以年说,随即话锋一转,说,“但你有一个问题,只有和你对戏的我最清楚。”
他这么直言不讳地挑剔自己的毛病,梁颂一听就不服气了,侧头看他:“什么问题?”
陈以年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敢和我对视。”
梁颂心脏一紧,立即回想起自己那一瞬的退缩。
但是,他怎么可能会注意到呢?
陈以年看她不说话,替她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是胡说八道,你明明就在和我对视,我凭什么说你不敢。”
梁颂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才不是这样,闭口不言,警惕地看着陈以年,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以年说:“确实,你在看着我的眼睛,这不假,可你的视觉焦点根本没有放在我的眼睛上,你的眼神没有聚焦。——梁颂,你在看哪里?”
梁颂无言以对。
陈以年语气严肃,说:“梁颂,作为你的学长,我必须要提醒你,在表演的时候不能分心,一分一秒都不行。”
梁颂万万没想到陈以年是真的想要帮助她,一时间不由得生出一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感。
她咬了咬嘴唇,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知道了,谢谢提醒。”
只不过,她对陈以年的改观还没能持续多久,那一丢丢微弱的好感就再次被击碎了,因为陈以年说:“当然如果是另一种情况,那就另当别论了。”
梁颂不明所以:“什么?”
前方路口的绿灯转红,陈以年踩下刹车,微微倾身过来,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你不敢看我,是出于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