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变得更密更急,砸在假山石和竹叶上,噼啪作响,像是在为这凝固的紧张气氛擂鼓助威。
沈桐背抵着冰冷粗糙的假山石,前有谢琢那双深不见底、寒意逼人的眸子,后有那布衣汉子散发出的无形杀气,他感觉自己像被两座山夹在了中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流下,模糊了视线,但他仍能清晰地看到谢琢官袍上深色的水渍,以及那张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清冽苍白的面容。
“看来,沈监生……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谢琢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讲课还要平淡几分,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沈桐的心尖上。“保证听话?”这四个字如今听起来,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沈桐喉咙发干,想张嘴反驳,想拿出他永定侯府小爷的派头呵斥对方“你想干什么”,可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发现自己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不是平日里权贵子弟间的斗气或威慑,而是一种真正关乎生死存亡的压迫感。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身后那个布衣汉子会毫不犹豫地扭断他的脖子。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被称作“霁月公子”的男人,绝非他所以为的、只会耍弄心机的文人。那温和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他无法想象的危险。
“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沈桐几乎是凭借本能挤出一句话,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他试图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无辜又慌乱,符合一个撞破秘密后吓得魂不附体的纨绔形象。
谢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皮囊,直窥他内心最真实的恐惧。雨水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滴落,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就在沈桐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谢琢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弄。
“没听到?”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那为何要跑?”
沈桐语塞,心脏狂跳。
谢琢往前踏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沈桐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墨香和潮湿水汽的味道。
“沈桐,”他直接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沈监生”,这反而让沈桐更加毛骨悚然,“永定侯府的小公子,京城有名的纨绔。你说,若是你今日在此处不小心失足落水,或者被什么不明来历的歹人所害,永定侯爷……会如何?”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沈桐如坠冰窟。这不是威胁,而是冷静地陈述一种可能性,一种他完全有能力让其变成现实的、最坏的可能性。
沈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爹会如何?定然是震怒,是彻查。但谢琢既然敢这么说,必然有把握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或者,有足够的底气即便永定侯府追查也奈何他不得?
“你……你敢!”沈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色厉内荏。
谢琢没有回答敢或不敢,他只是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去沈桐肩头的一片被雨水打落的竹叶。那动作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亲昵,但指尖触碰到衣料时传来的冰凉温度,却让沈桐猛地一颤,浑身汗毛倒竖。
“李御史之事,水深得很。”谢琢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只有他们两人和身后那布衣汉子能听见,“你父亲是聪明人,向来懂得明哲保身。你若是聪明,就该知道,有些事,看见了要当作没看见,听到了……更要当作从来没听过。”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沈桐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永定侯府的富贵安稳,和你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孰轻孰重,你应该分得清。”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沈桐从头顶凉到脚心。他听明白了。谢琢不是在跟他商量,也不是在祈求他保密,而是在用他整个家族的前程和安危,来堵他的嘴。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平日倚仗的家世,在这些真正执棋者的眼中,或许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坚固。他所谓的纨绔和任性,在真正的权力和危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种混合着恐惧、屈辱和无力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看着沈桐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最终归于一种带着惊惧的沉寂,谢琢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这个看似无法无天的小纨绔,并非全然不懂利害关系。
他收回手,后退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那股迫人的压力也随之减轻了些许。
“回去吧。”谢琢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那种淡淡的疏离,“雨大了。”
他看了一眼那布衣汉子,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汉子立刻收敛了身上的杀气,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雨幕之中,转眼消失不见。
沈桐还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还不走?”谢琢看着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想等祭酒大人路过,问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吗?”
这句话终于让沈桐回过神来。他深深地看了谢琢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残留的恐惧,有被胁迫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人深不可测的忌惮。
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片让他窒息的后苑。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打透,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谢琢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句“弃子而已”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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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桐失魂落魄地跑回号舍,同屋的两位监生见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鬼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何事。
沈桐胡乱搪塞了过去,只说是在外面逛时突然下大雨,淋了个透心凉。他换下湿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久久无法平静。
谢琢……他到底是谁?除了翰林院清贵和国子监监丞,他背后还藏着什么身份?李御史的倒台,与他有关吗?他口中的“弃子”,那般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那冰冷的漠然,比直接的残忍更令人胆寒。
而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他的秘密,虽然暂时靠着家族的威慑(或者说,是对方暂时不想惹麻烦)保住了小命,但以后呢?谢琢会放心一个知晓他部分真面目的人,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吗?
沈桐第一次觉得,这国子监,或许不是一个镀金收性的地方,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而他招惹上的,是其中最危险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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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沈桐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试图挑衅,也不再暗中观察,甚至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谢琢碰面的场合。课堂上,他要么低着头假装认真听讲(虽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要么就神游天外。平日里,更是能缩在号舍就绝不出去,连最爱的骑射课都称病缺席了几次。
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安分守己”,让同窗们都感到诧异,只觉得这小霸王莫非真的被国子监的规矩磨平了棱角?只有沈桐自己知道,他是在害怕。那种性命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寝食难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国子监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诚王世子,萧景睿。
萧景睿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儿,年纪与沈桐相仿,因其父诚王是著名的闲散王爷,不管朝政,只爱风花雪月,连带这位世子也成了京城纨绔圈里的顶尖人物,与沈桐算是“臭味相投”的旧识。只是萧景睿比沈桐更混不吝,行事也更张扬跋扈。
他是打着“探望同窗(实则是来看热闹)”的旗号来的,身边照例跟着几个华服豪奴,大摇大摆地就闯进了沈桐的号舍。
“沈桐!你小子真被关进这和尚庙里了?可憋坏了吧!”萧景睿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揽住沈桐的肩膀,声音洪亮,引得左右号舍的人都探头张望。
沈桐见到他,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见到旧日玩伴,确实有几分亲切;另一方面,他现在只想低调保命,萧景睿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找他,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尤其是……那个人的关注。
“世子,你怎么来了?”沈桐勉强笑了笑。
“听说你在这儿‘修身养性’,本王……本世子特地来瞧瞧你修成什么样了!”萧景睿打量着他,啧啧道,“瘦了,也蔫了!看来这国子监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走,跟我出去,醉仙楼新来了个西域舞姬,那身段,那眼神……保证让你忘了之乎者也!”
说着,就要拉沈桐走。
沈桐心里叫苦不迭,他现在哪敢随便跟萧景睿出去胡混?万一又撞上什么不该撞见的……
“世子,我……我今日还有功课……”沈桐试图推脱。
“功课?狗屁功课!”萧景睿不屑一顾,“你沈桐什么时候在乎过功课了?少跟我来这套!是不是在这儿被人欺负了?告诉本世子,我给你出气!”
他嗓门越来越大,引得不少监生围拢过来看热闹。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此地是国子监,并非市井街巷。世子殿下若要会友,还请遵守学规,莫要喧哗扰人清静。”
众人回头,只见谢琢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目光平静地看着萧景睿一行人。他身后还跟着两名面露难色的斋夫,显然是没能拦住这位身份尊贵的世子爷。
萧景睿斜眼打量了一下谢琢,见他年纪轻轻,官阶不高(监丞只是八品),态度便傲慢起来:“你谁啊?本世子行事,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谢琢并未动怒,只是微微颔首:“下官国子监监丞,谢琢。负责监管此地学子言行学纪。”
“监丞?呵,好大的官威啊。”萧景睿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谢琢放在眼里,“沈桐是我朋友,我现在要带他出去,你让开。”
谢琢的目光越过萧景睿,落在他身后脸色发白、眼神躲闪的沈桐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平静,却让沈桐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沈监生,”谢琢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监规第七条,无故不得擅离。你今日的假条,在何处?”
“我……”沈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哪有什么假条。
萧景睿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上谢琢:“本世子带他出去,就是‘故’!怎么,你还要拦我不成?”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围观的监生们都屏住了呼吸,一方面惊讶于世子的跋扈,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位以温润著称的谢先生会如何应对。
谢琢看着近在咫尺、气焰嚣张的萧景睿,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只是那双点墨般的眸子,一点点沉静下来,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透出一股无形的威压。
他没有看萧景睿,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沈桐,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桐,”他第二次直接叫了他的名字,“留下,还是跟他走?”
“你自己选。”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桐身上。
萧景睿是旧友,是权贵,代表着往日肆意妄为的生活和暂时的解脱。
谢琢是……是那个掌握着他秘密、能决定他生死、让他恐惧又忌惮的人。
沈桐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他看看一脸嚣张、笃定他会跟自己走的萧景睿,又看看神色平静、眼神却冰冷如霜的谢琢。
他想起后苑雨亭里那双冰冷的眼睛,想起那句“弃子而已”,想起那支神秘的白羽箭,想起谢琢用永定侯府安危对他的警告……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知道,如果今天他跟着萧景睿走了,无疑是当众打了谢琢的脸,驳了他的威严。以谢琢那深藏不露的性子和平静表象下的狠戾,后果……他不敢想象。
在萧景睿逐渐变得错愕的目光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沈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声音干涩地开口:
“我……我留下。谢……谢先生,学生知错。”
这话一出,满场皆静。
萧景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沈桐,像是第一次认识他:“沈桐,你……你他妈脑子进水了?怕他个小小的监丞作甚?!”
沈桐死死低着头,不敢看萧景睿,更不敢看谢琢。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沈小爷,何曾受过这种憋屈?
谢琢对于沈桐的选择,似乎并不意外。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温和的浅笑,对着脸色铁青的萧景睿微微欠身:“世子殿下,请吧。莫要让下官为难。”
萧景睿看看谢琢,又看看鸵鸟似的沈桐,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狠狠一跺脚,指着沈桐骂道:“好!好你个沈桐!你小子给我等着!”
说完,带着满腔怒火,拂袖而去。
围观的人群在谢琢淡淡的目光扫视下,也迅速散去,只留下沈桐一人,还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谢琢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沈桐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让他头皮发麻。
良久,他听到谢琢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
“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尚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沈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品味着这句不知是褒是贬、却让他心头莫名一颤的评价。
“尚可……”沈桐喃喃自语,抬起头,望着谢琢消失在月亮门后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依旧存在,忌惮分毫未减。
但在那冰冷的恐惧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