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白羽箭像根刺,扎在沈桐心里,不上不下。
他试图告诉自己,那可能是某个深藏不露的骑射教习,或者干脆是之前哪位武将子弟留下的旧箭,只是自己没注意。可那箭的质感、那精准刁钻的角度、以及它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的时机,都让他无法轻易说服自己。
尤其是,谢琢当时就站在那里。
接下来的几天,沈桐安分了不少。倒不是他转了性子,而是他憋着一股劲,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暗中观察谢琢。他倒要看看,这位霁月公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然而谢琢的行踪规律得令人发指。除了固定的讲学、巡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那间独立的值房内,或是去藏书楼。他待人接物依旧温和有礼,挑不出半分错处,对沈桐那偶尔带着探究和挑衅的目光,也视若无睹,仿佛校场那短暂的对视和白羽箭都只是沈桐一个人的幻觉。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沈桐愈发烦躁。
这日午后,闷雷滚动,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原本安排的礼法课因博士染恙临时取消,给了监生们半日闲暇。大多数人都窝在号舍或去藏书楼避雨,沈桐却嫌屋里憋闷,仗着身份,溜达到了监丞值房附近的一处回廊下,靠着柱子看天边堆积的乌云。
他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再去校场试试,或者干脆想个法子,逼谢琢露出点马脚。
正胡思乱想间,两个穿着低阶官袍、像是负责文书杂役的学录,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匆匆从值房的方向走来,眼看就要穿过回廊。
“……谁能想到,李大人那般刚直的人,竟也……”其中一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唏嘘。
另一人连忙“嘘”了一声,警惕地四下张望,正好看到廊下的沈桐,脸色微变,立刻闭口不言,拉着同伴加快脚步离开了。
沈桐耳朵尖,虽只听到只言片语,心里却是一动。他们口中的“李大人”,莫非是那个月前因直谏触怒天威,被罢官下狱的御史李崇明?这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他爹在家时也曾感叹过几句,说李御史是条汉子,可惜了。
这事……跟谢琢有什么关系?听那两人的语气,似乎意有所指。
他正琢磨着,值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谢琢从里面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素雅官袍,面容平静。他似乎没看到廊下的沈桐,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步履从容,像是要去处理什么公务。
沈桐鬼使神差地,悄悄跟了上去。
雨点开始稀稀拉拉地砸下来,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谢琢穿过几道月亮门,走的竟是通往国子监后苑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后苑连着一个小园林,平日里多是祭酒、博士们散心之地,监生很少过来。
沈桐借着树木和假山遮掩,远远缀在后面。他心跳有些快,既兴奋又紧张,感觉自己正在接近某个秘密的核心。
谢琢在一处临水的六角小亭外停下了脚步。亭子里,早已站着一个身穿褐色布衣、头戴斗笠的身影,看身形像个普通仆役,但那站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精悍。
雨声渐密,掩盖了远处的喧嚣,也模糊了亭内的对话。
沈桐屏住呼吸,悄悄挪到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努力伸长耳朵。
只听谢琢清越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冷冽:“……告诉他,安分些,此时妄动,是自寻死路。”
那布衣汉子躬身,声音低沉:“是。只是……李大人那边……”
谢默了片刻,声音更沉了几分,像是凝着化不开的寒冰:“弃子而已,不必再提。”
弃子……不必再提……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沈桐耳边炸开。
李大人?真的是李崇明御史?!谢琢他竟然……称那位以刚直著称、如今身陷囹圄的忠臣为……弃子?
一股寒意顺着沈桐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四肢冰凉。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却踩中了一截枯枝。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沙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亭内的两人瞬间噤声。
谢琢倏然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沈桐藏身的竹丛。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和淡漠,也不是课堂上的平静无波,而是锐利如出鞘的匕首,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审视,仿佛能穿透层层竹叶,将他钉在原地。
沈桐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琢,那温润如玉的表象在这一刻碎裂殆尽,露出内里深不见底的寒潭。
跑!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他再也顾不得隐藏,转身就想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身前就多了一道身影。
是那个布衣汉子!不知何时,他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拦在了沈桐的去路上,斗笠下的目光森冷,带着杀意。
沈桐心头一凉,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猛地回头,看向亭子。
谢琢已经缓缓走出了亭子,站在雨幕中,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官袍和鬓发,他却浑然不觉。他一步步朝沈桐走来,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千钧重压。
雨水顺着他清俊的脸颊滑落,那双点墨般的眸子,在阴郁的天光下,深不见底,牢牢地锁在沈桐惊惶失措的脸上。
沈桐背靠着冰冷的假山石,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琢走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谢琢在他面前站定,微微垂眸,看着他,像是在打量一只误入陷阱的猎物。
半晌,他薄唇微启,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沈桐心上:
“看来,沈监生……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