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永宁街被熙攘人流填得满满当当,绫罗绸缎与粗布衣衫摩肩接踵,两侧楼阁飞檐勾连,丝竹之声自高楼深院隐隐飘来。
沿街叫卖的货郎嗓门亮得能穿透半条街,青瓷碗盏磕碰出清越声响;胭脂铺面前围着三五贵女,珊瑚珠串在她们玉腕间叮咚作响;西域胡商牵着骆驼缓行,驼铃叮当里;银楼前的鎏金匾额下,伙计正将新打的金丝璎珞悬上锦架;不知谁家马车驶过,织锦车帷上绣着的孔雀尾羽在微风里轻颤……
余长雎率先踏进一家绸缎庄,向掌柜询问:“叨扰,可曾见过余将军家大小姐?”
掌柜的拨弄着算盘,头也不抬:“不认识。”
接连问了几家店铺,皆是摇头。正当二人蹙眉之际,一个在街边看胭脂的姑娘开口:“二位公子是要寻蓝小姐?”
余长雎连忙点头:“正是,姑娘可曾见过?”
那姑娘歪着头打量他们,细声细气道:“早上见她往临仙馆去了,这会儿怕是还没出来。”
“临仙馆在何处?”余长雎追问。
姑娘蹙起秀眉:“你们连临仙馆都不晓得,寻她作甚?”
“有要事相商。”
姑娘指向远处一栋朱楼:“喏,那就是了。不过……”她欲言又止,“二位去那儿可得当心些。”
谢过姑娘,两人朝着那栋建筑走去。愈近愈觉香气袭人,丝竹管弦之声渐次清晰。
临仙馆的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金漆匾额流光溢彩,檐下悬着的绛纱灯笼在风里轻晃。
“是这儿了?”余长雎的声音绷得有些紧。
忽而一阵香风拂面,但见一个身着水红色薄纱长衫的身影翩然而至。
来人腰肢轻摆,面上傅粉施朱,眼尾用朱砂勾勒出妩媚的弧度,他手中轻罗小扇半掩玉容,眼波流转间直直落在两人身上。
“二位公子瞧着面生呀,头回来临仙馆吧?”他的声音又软又糯,“可让奴家……”
他那只涂着蔻丹手就要往许忘邪衣袖上搭来,许忘邪往后退了一步,那相姑的手硬生生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目光在两人身上飞快地扫过,见两人皆皱着眉头,眼神肃然。
他扇子一摇,声音放低了些,试探道:“两位爷瞧着不像来找乐子的……”
余长雎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相姑识趣地后退了小半步,扇子摇得更快了些:“您二位请便。若有吩咐,唤一声‘锦书’便是奴家了。”说完,便飞快地扭开了。
一脚踏过那门槛,声浪与热浪混杂着浓烈酒气骤然拍打过来,几乎让人眩晕。
好一个“临仙”之所。
巨大的圆形厅堂穹顶高远,描画着层层叠叠、极尽妖娆的飞天与缠枝莲纹,金粉从楼上一众相姑衣袂间簌簌飘落,在无数烛火和琉璃灯的照耀下,形成一片迷离的金雾。
中央八面夔纹牛皮鼓围作莲台,数名赤膊舞者正踏着鼓面狂歌。汗珠沿着他们古铜色的脊沟滑落,在烛火下泛着油亮的光。
**的脚掌每一次重重踏下,都溅起鼓面上残留的酒水,浑浊的液滴飞溅到离得最近的看客脸上、衣襟上,引来一阵阵放肆的尖叫与大笑。
那些看客,多是衣着华贵的男子,也有少数女子软软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
穿行其间的侍者,托盘上堆满了水晶壶、琉璃盏,里头荡着琥珀色的酒浆,在看客里穿梭,酒液随着步伐泼洒出来,淋淋漓漓地落在红毯上,浮起一阵令人微醺的甜腥气。
两人强忍着不适继续上前,又有个相姑迎上前。不待对方开口,他径直问道:“可知蓝姑娘在何处?”
“您找泯昔姑娘?”相姑柳眉微挑,往东南角一指。
两人的目光穿过重重晃动的光影与人影,落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宽大坐榻上。
一女子慵懒地斜倚在软榻深处,似乎已经睡着了。她身着一袭烟霞色云锦宽袍,衣襟和袖口绣着雅致的银色缠枝莲纹,长发仅用一根素雅的羊脂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发垂落颈侧。
两人走上前去,看清了她的面容。
依稀还是记忆中的轮廓,却又似乎被岁月雕出不同的韵味。她眼睫低垂,隐约可见未干的湿意。
余长雎在她面前蹲下身,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蓝泯昔缓缓睁开眼,一滴泪毫无征兆地倏然滑落。她怔怔地望着余长雎,嘴唇微颤,喃喃吐出一个名字:“离儿……”
半晌,蓝泯昔回神,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抱歉,错认成一位故人。二位是?”
两人站起身来。余长雎凝视着她,声音放得极轻:“你仔细看看,可还认得我们?”
蓝泯昔这才真正定睛端详余长雎的面容,随后又移向他身旁静默的许忘邪。
她抬手扶住额角,轻轻晃了晃头,再次凝神看了许久。
忽然,她身子微微一颤,缓缓向后退了半步,刚刚勉强敛去的泪光瞬间再次盈满眼眶。
“你们……是你们……”她哽咽出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昔儿姐。”
蓝泯昔猛地扑上前来,将两人紧紧环住,额头抵在余长雎的肩头,终于压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余长雎与许忘邪不约而同地抬手,轻柔地抚拍着她的背脊。
“我们,终于又见到你了……”余长雎的声音也带着颤抖。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这些年,你们到底去了哪里……”蓝泯昔将脸埋得更深,泪水很快浸湿了余长雎的衣衫。
情绪稍定,蓝泯昔引着二人步出浮华喧嚣之地。她频频回首,目光在余长雎与许忘邪之间流连,唯恐这重逢只是镜花水月。
暮色四合,天边霞光将云朵染成温柔的橘粉。三人转入唐风巷,周遭静谧下来,蓝泯昔推开一扇虚掩的竹扉。
小院清幽,晚风拂过剑兰丛生的叶片,沙沙作响。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通向三间白墙灰瓦的屋舍。四下浮动着草木的清新,却也夹杂着一丝久未住人的尘封味道。
“我才回京不久,”蓝泯昔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轻柔,“这住处尚未来得及仔细打理。”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与旧纸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洁,靠墙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层层叠叠的书籍,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散乱地堆着些纸张与卷轴。
烛台被点亮,将三人的面容映照得柔和而朦胧。那些熟悉的轮廓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却又分明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昔儿姐,”余长雎开口,“你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记忆中的昔儿姐,眉眼总是弯弯,笑声清脆,何曾有过今日这般满眼轻愁的模样。
蓝泯昔闻言,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人总是会变的……不过你二人似乎还同从前一样。”她仔细端详着余长雎,又看向静坐一旁的许忘邪,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日我与宋婆醒来,”她的声音低沉下去,陷入回忆,“发现你们早已不知去向。宋婆带着我四处寻找,有人说,见两个孩子往城里方向去了……我们便折返回城。”
她的声音在这里顿住,指尖微微蜷缩,“谁知……收到了却父亲和余叔皆被妖物所害的噩耗……”
宋婆为余成悦与蓝朝木操办后事,同时遣了人去寻两人。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在城外山中发现了一块被野兽撕扯过的衣角,地上还有许多血迹。那衣角宋婆一看便知是忘邪的新衣。
山中向来有豺狼出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以为两人已经如了狼口。
余府阴气深重,无法再住人。宋管家便带着蓝泯昔前去投奔余成悦那位常年戍边的长兄
宋婆曾说起,离府那晚,蓝朝木突然让他带着三个孩子先出去避两天风头。虽事发突然,但除了让她保证孩子的安全以外,也就没有多余的嘱咐,看着并不像死别。
符禺县的官府,还有余将军,都曾明里暗里查探过,可那妖物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难寻到丝毫踪迹。
烛火轻轻一跳,映得蓝泯昔眼中水光潋滟:“宋婆始终对那日未能护住你们自责不已,日日寝食难安,忧思成疾……不过一年光景,便撒手人寰了。”
“宋婆在世上无亲无故,我便将她带回符禺,与父亲、余叔安葬在一处。”她抬手拭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抬眼看向二人,“你们当年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长雎将二人误入都广的经过细细道来,又讲了被孟巡收徒之事。
“原来如此……”蓝泯昔轻轻颔首,“你们能平安,便是最好的消息了。”她顿了顿,又问道:“那你们为何会来到京城?”
“一位精通占卜术的阿婆言,我母亲在京城。”余长雎答道。
蓝泯昔闻言一怔:“你母亲?她……”话到一半,她忽然噤声,不安地看向余长雎。
余长雎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化,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蓝泯昔垂下眼帘,良久,她目光复杂地望向余长雎:“我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