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了?”许忘邪开口问道。
“随处走了走。”余长雎他目光下落,瞥见许忘邪手中竟提着两盏精致的莲花灯,“这是?”
“方才寻不见你,闲来无事,便买了两个。”许忘邪神色淡然,将其中一盏递到他面前。
两人走到旁边备下笔墨的小摊前,在红纸条上落笔。
墨迹干透,放入灯中。两盏新灯被轻轻推入河道,依偎着随波逐流。
烛火在灯内静静燃烧,映亮了纸条上的字,它们同样写着“长命百岁”四字。
放完灯,两人往回走。夜渐深,离了那最是喧闹的街巷,周遭便迅速安静下来,长街寂寂,只剩月光与零星灯火。
“忘邪……”余长雎忽然停住脚步,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许忘邪应声站定,回身望向他。
余长雎垂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深青色锦布仔细包裹的东西,双手递到许忘邪面前。
许忘邪虽不知何意,但见他这般郑重,便也双手接过。
他打开锦布,一支白玉簪躺在其中。簪身浮雕桃枝,一枝斜逸出半片未展嫩叶,叶底藏“忘邪”字样,簪首雕五瓣重台桃花,嵌赤金丝于蕊中,金玉辉映间不失清雅。
许忘邪唇边泛起一丝清浅的弧度,颔首将桃花簪端正地别在了发冠之上。
当他抬眼望向余长雎时,只见对方面颊已经红透。
余长雎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现在,准备好了……”
——
行至半途,疏雨悄至。先前被简铭匆匆拉出,未及带伞,待回到枥木堂,衣衫已尽数浸湿,水珠顺着下颌不断滴落。
院中,郁郁葱葱的凌霄花藤在疾风骤雨中摇摆,紧附着高墙,终究抵不住风力的拉扯,叶片纷纷扬扬落下,粘在湿漉的青石板上。
屋内未点烛火,风裹挟着雨水的腥气,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得床榻边的帷幔缓缓飘摇,起伏着叹息。
“小邪,窗户吹开了……”
“嗯……”回应带着颤意,“雨……进来也无妨……”
院中花圃里,一朵半绽的花儿在雨中无助地摇曳,雨滴砸入花蕊,在深处打了个旋,积起一汪清亮,随即顺着瓣缘滑出,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丝,花朵不堪重负地瑟瑟颤动。
风声渐厉,新搭的秋千吱呀作响,绳索吸饱了雨水,沉重地晃荡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雨水顺着粗粝的麻绳流淌,滴落在踏板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水渍,木纹被反复浸润,颜色不断加深,到最后几乎看不清原本的纹路。
“长雎……雨大了,关上吧……湿透了……“
“方才,你说……无妨……”
窗外风雨愈骤,呼啸着拍打窗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雨水反复浸透那层薄薄的窗纸,变得透明的窗纸隐约映出扭曲晃动的树影。随即,在一道更猛烈的雨势冲击下,“刺啦”一声,窗纸撕裂开一道破口。狂风裹挟着冷雨,立刻从缝隙中灌入。
“雎儿……雎儿哥哥……”
惊雷乍起,一道银白色的电光悍然劈落,瞬间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院中残花败叶被席卷而起,零落成泥。
直至后半夜,雨势才渐渐停歇,只余下檐角断断续续的滴水。靠窗的地板上,晕开了一片水渍,映着微弱的天光。
余长雎支起些身子,墨发垂落,在许忘邪耳畔轻声道:“我去关窗……”
——
次日清晨,雨歇云散,青石板路上水光潋滟。
余长雎顾不得收拾院中花圃的狼藉,先往灶间做了面给简铭吃完后好上学堂。
简铭捧着个青花海碗,吸溜得正香,往楼上扬声道:“吃面啦!”
赤华揉着眼睛下楼,踏入院子,目光触及自己那片心爱的花圃,脸上顿时一垮。
昨日还开得正盛的花儿尽数折腰,新发的花苗也倒伏在地里,那株没来得及种下的柿子树,竟遭拦腰折断。
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将过去,捧起断枝。
余长雎忙搁下汤勺,蹲身抚着他背:“不哭,午后便去市集寻株更好的。”
“不要,”赤华连连摇头,“赤华就要这株!”
简铭叼着半截面条凑过来,含糊道:“让猫儿哥做法,叫它的魂儿换到另一株,就是原来的了。”
“不要!”赤华泪眼婆娑。
简铭抬头往楼上张望:“猫儿哥呢?他从不贪睡的。”
余长雎闻言,轻咳一声:“嗯……昨夜雷雨交加,许是睡得不安稳。”
正说着,见吕嗣挎着书袋迈进院门,见状院中状况,立即挽袖帮忙收拾残局。
吕嗣看了柿子树伤处,道:“或许还能救。”
赤华立刻止了哭声,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望他。
吕嗣接过那树苗:“从前随家母侍弄田地,学过些补救的法子。”
他寻来两根细直树枝,小心地将折断处对齐,用布条细细缚住,又寻了根稍长的木棍支撑主干,自墙角凌霄花根下捧来几抔肥沃的湿土,仔细培在树根周围。
忙罢,他望着那依旧蔫蔫的小树道:“也不知能否成活。”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赤华接过盆栽,紧紧抱在怀里。
“先移去阴处,待长了新芽再种下。”
赤华点头,小心翼翼将盆挪到廊下背光处。
“好了,大家先吃面吧。”余长雎盛来几碗热腾腾的汤面。
待简铭背着书箱离去,众人又收拾起院子狼藉。
午后阳光渐暖,余舜丘垂头丧气地晃进了枥木堂,束发的银冠歪斜,活像只斗败的大花鸡。
正整理书架的吕嗣见状转身道:“这是怎么了?我们余小少爷今日又逃学了?”
余舜丘不答话,整个人瘫倒在梨木圈椅里,额头重重磕在桌沿上。
“哼……”他勉强支起半张脸,“再不想见那人了。”
吕嗣搁下书卷凑近:“谁啊?”
余舜丘撇撇嘴:“没谁。”
吕嗣摇摇头,挑了几本书到另一处坐下。
余舜丘在桌上来回翻动,竹椅被他折腾得吱呀作响。
恰巧余长雎捧着几卷字画经过,余舜丘急忙伸手拉住他的月白的袍角。
余长雎停步垂眸:“有事?”
“大事,大事,”余舜丘急急将人按在身旁座中,“小鱼哥,若有一男一女,在兰夜同游夜市,除却情侣,还能是什么?”
余长雎沉吟道:“挚友同游亦是常事,譬如你与吕嗣他们。”
“不一样!”余舜丘连连摆手,“我们还是孩子,那两位是大人了,且一男一女!”
“大人亦有知己相交,无分男女。”
“他们……他们挽着手臂!”余舜丘急道,“就在糖画摊子前,女子整个儿倚在男子臂弯里!”
余长雎蹙眉:“你既要我说他们并非情侣,心里却早已认定,究竟想要什么答案?”
余舜丘抓乱了发辫,玉冠斜斜挂下一缕青丝:“不会真是情侣吧?”
“你莫不是瞧见心上人与旁人同游了?”
“胡说什么!”余舜丘抬起头,却在触及余长雎了然的目光后颓然坐倒,“罢了……我认了便是。”
“那我问你,你是盼着他与谁在一处都欢喜自在,还是只愿他与你相伴?”
“自然是希望他与我在一起欢喜自在。”余舜丘指尖在石桌上画着圈。
“若只能择其一呢?”
余舜丘烦躁道“这怎么能选!换作是你,你当如何?”
余长雎眼中微滞,轻声道:“但求他欢喜自在。”
“这话可真心?”余舜丘凑近端详他神色,“算了,这种事,该寻我蓝姐说才是。”
“女子确比男子心思细腻些。”余长雎颔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蹙眉,“你方才说……你阿姐,姓蓝?”
一个姓余,一个姓蓝……余长雎话音方落,忽觉浑身窜过一阵鸡皮疙瘩。
余舜丘点头道:“正是,我阿姐闺名泯昔。”
余长雎猛地攥住余舜丘双肩,力道大得令对方痛呼出声。
“你再说一遍,她当真叫蓝泯昔?”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昨夜桥头那抹橙红身影猝然掠过心头。三年来踏遍京城寻访母亲踪迹,却从未料想过泯昔也在京城。
余舜丘吃痛地掰开余长雎紧扣的手:“你认得她?”
余长雎却不答反问:“她现下在何处?”
“在唐风……”余舜丘话到一半忽觉不妥,警惕地打量着余长雎,“等一下,你寻她干嘛?”
“她是我一位故人,于我而言……极为重要。”
余舜丘仍存疑虑:“你断不会伤她分毫?”
“若我有半分歹意,”余长雎苦笑抬手,“你大可拆了这枥木堂。”
“唐风巷朝木轩便是。”余舜丘话音未落,见余长雎听到“朝木轩”三字时身形微晃,不由怔住。
余长雎急急起身,又听余舜丘补充道:“阿姐方才归京,这些时日估计不在朝木轩。”
“在何处?”
“许是在城西永宁街一带,她就差把家安在那了。”
余长雎起身上楼,不消片刻,便与许忘邪并肩下楼。
余长雎朝端坐的吕嗣温声道:“劳你暂看铺面,我与忘邪需外出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