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咳咳……咳!”余舜牧一口茶水猛地呛住,咳嗽起来。他放下茶杯,难以置信地看向余舜丘,“什、什么?林祁先生?那位教你们诗书的林先生?”
“很恶心吧……”余舜丘眼神空洞地望向余舜牧,“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越是凶我,越是管着我,我心里就……就越欢喜。哥,我是不是病了?”
“那你为何要去倒凤阁?”余舜牧话一出口,随即恍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是想去试试……自己是否真的对女子无意?”
余舜丘立即哭嚎了起来。
余舜牧眉心紧蹙,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余舜丘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以为是一记耳光。然而,他只感觉到兄长略带薄茧的指腹,正有些笨拙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
他愕然睁开眼,哭得更凶了,哽咽道:“我知道自己就是对男人……我受不了啊,我不想去学堂了,我不想见到他……”
“别哭了,”余舜牧厉声道,“喜欢男子,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嗯?”余舜丘哭声戛然而止,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你……你不觉得恶心吗?不觉得这事……丢我们余家的脸吗?”
“你为何会这样想?”余舜牧反问他,“一个人是否丢脸,在于他有无立身之本,有无担当。你若一无所长,全凭父母兄长庇荫,只知在外惹是生非,那才是真正的丢脸。你若能凭自己的本事立足,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又与他人何干?与余家脸面何干?”
余舜丘怔怔地听着,低声呢喃:“那……我现在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很丢脸,是吗?”
“可以这么说。”余舜牧肯定了这一点。他停顿了片刻,话锋一转,“你喜欢男子,我可以不管。但你现下喜欢的是你的授业先生,此乃有违伦理纲常之事。林先生可知晓你的心思?”
余舜丘连忙摇头。
“那便好。你切不可对他做出任何过激之举,以免毁他清誉。等授衣假过后,我会为你另寻一处学堂,你不得反对。”
余舜丘低着头,没有立刻回应。
“同意,还是不同意?”余舜牧沉声追问。
“……同意。”余舜丘小声应道。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那,若我往后不再是他学生……还是喜欢他,那时候,可以与他在一起吗?”
“你要明白,关键在于林先生是如何想的,”余舜牧道,“感情是两人之事,非你一厢情愿可成。”
余舜丘冷哼声:“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也没见你自己有个什么心上人。”
余舜牧瞪了他一眼。
余舜丘偷偷拿眼觑着兄长冷硬的侧脸,声音又低了下去:“哥,你几时这么开明,不会背地里想着怎么把林先生给……做掉吧?”
余舜牧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沉吟了片刻,最终开口道:“你既已长大,又有此心思,那我便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余舜丘立刻竖起了耳朵。
“你阿姐,除称‘朝木散人’外,还有一个名号——‘剑兰斋主人’。”
余舜丘一脸茫然:“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余舜牧看着他这副不开窍的样子,道:“你若能找到她那些,不那么正经刊印仔细看看,便知我今日为何能对此事如此‘深明大义’。”
——
枥木堂。
吕嗣正凝神坐在惯常的角落,凝神看着手中的书卷,唇间轻轻动着。他身量较于同龄人来说要相对瘦小,脸庞也清瘦苍白,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浅青色。
身旁传来一阵声响,吕嗣甚至无需抬头,便知道是谁,只淡淡问了一句:“放出来了?”
他抬起头,果然看见余舜丘站在面前,一身锦袍颜色鲜亮得几乎晃眼,腰间零零碎碎挂了好几块玉佩和香囊,还缀着一根色彩斑斓的五色翎羽,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他脸上更是容光焕发,与几日前那副被拎回家时的蔫耷样子判若两人。
吕嗣见他这身行头,忍不住补了一句:“我以为你少说得挨顿结实的。”
“谁敢动老子一根寒毛?”
他斜眼瞥见吕嗣手中关于音律的书卷,凑过去嘴欠地调侃道:“呦呵,还真要考状元啊?”
吕嗣把头扭到另一边,假装没听见。
“自己学怎么抓住要领,你去找那个姓猫的教你,我看见他腰间总带着个陶埙,肯定懂音律。”余舜丘提议道。
“人家叫许忘邪。”吕嗣纠正他。
“管他忘邪忘善的,”余舜丘嘀咕着,从自己花里胡哨的书袋里掏出一本笔记给吕嗣递了过去,“这是先生教的,借于你看看。”
吕嗣看向余舜丘递过来的笔记,正要伸手去接,余舜丘却手腕一缩,又把书拿了回去,脸上挂着欠揍的坏笑。
“你!”吕嗣气结。
“来拿啊!”余舜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书,转身就往院子里跑。
吕嗣起身就追了过去,一个在前面笑嘻嘻地躲闪,一个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抓起花圃中的土就往前扔。
简铭捧着几本厚厚的新书从书铺里走出来,他快步上前,利落地从余舜丘手中一把抢过笔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明知吕嗣喘口气都费劲,你还总撩拨他跑跳!”
余舜丘撇撇嘴,悻悻坐了回去。
简铭将自己抱来的书一本本摊在吕嗣面前:“礼仪、音律、骑射、御兽、书法、天文、算术,这些都是科考涉猎的内容,你基础弱,先从这些看着。”
吕嗣抚摸着那些书皮,抬头看向简铭,轻声道:“简铭,你懂的真多……你家以前,一定是很不错的门第吧?”
像简铭这样聪慧灵秀的少年,若非两国交战致家破人亡,如今定然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
余舜丘忍不住插嘴:“其他的嘛,你自己抱着书死磕,或许还能啃下几分。但这骑射和御兽,”他指了指那两本书,“难不成你还能对着书页拉弓驯兽?”
吕嗣抿了抿唇:“我在攒钱了,等钱攒够了便去学堂学。”
夜幕低垂,余长雎与许忘邪并肩回到枥木堂,两人皆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手中还拎着两只用油纸包着的烤鸡。
刚踏进院门,正在收拾桌上散乱书籍的简铭就抬起头,抱怨道:“你俩又黏着出去找人,书铺也不看着点!今日赤华在后院翻土,弄得满地都是,还得我来收拾,累死我了!”
一旁正在擦桌案的赤华闻言,立刻抬起头,急急分辩:“不是的!是你们……是你们自己玩……”
“就是你弄的!”简铭凑到余长雎和许忘邪面前,图穷匕见,“小鱼哥,猫儿哥,咱们书铺生意越来越好,是不是该请个帮工了?也好有人搭把手。”
余长雎岂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顺着他的话道:“可以啊,我明日便在门口张贴招工告示。”
“不用那么麻烦,”简铭连忙摆手,“有个现成的人选!”
“谁?”余长雎故作不知。
“小鱼哥你就别装啦,”简铭跺脚,“吕嗣啊,人又勤快,认得字,就在咱们这儿不是正好?”
“不知他本人可愿意。”余长雎看向许忘邪,后者微微颔首。
“他肯定一百个愿意!”简铭拍着胸脯保证。
“师父,不是赤华弄的!”赤华还在一旁申辩着。
次日,铺子还算清闲,余长雎便寻了个机会,问了吕嗣的意思。吕嗣听后,连连点头应下。
“如此便好,”余长雎笑道,“今日你先将杂事妥善处理了,后日再来上工便可。”
吕嗣连声道谢,一旁的简铭得意地搂住他的肩膀:“我小鱼哥可是男菩萨!”
余舜丘也凑上前来,学着简铭叫道:“小鱼哥,可否帮我找一本书?”
余长雎领着他走进了书铺,问道:“你想找什么书?”
“剑兰斋主人的书。”余舜丘大剌剌道。
余长雎心中一惊,迅速抬眼扫视四周。幸好今日天寒,铺子里客人寥寥,并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对话。
他将余舜丘拉到书架后,压低声音:“你找她的书作甚?”
“我长兄让我看看的。”
“你……长兄?”余长雎难以置信地确认,“你亲长兄,余舜牧?”
余舜丘点点头。
见余舜丘这副模样,显然他那位一本正经的兄长并未告知他剑兰斋主人笔下究竟是何种文章。
余长雎只能强作镇定:“枥木堂没有这位作者的书。”
“那什么地方有?”余舜丘追问。
“这个……我也不知。”
——
暮冬时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将京城覆盖成一片银白。
枥木堂的店门半掩着,余长雎与许忘邪一早便出了门。简铭和赤华窝在堂下的炭火盆边取暖。
前些日子,余长雎见天气愈发酷寒,让吕嗣搬来枥木堂过冬,也好有个照应,他言家中尚可保暖便婉拒了。
正想着,店门被一声推开,带进一股寒气。
余舜丘怀里揣着几根红艳艳的糖葫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眉头立刻皱起:“吕嗣呢?这天寒地冻的,他怎么没过来?”
简铭抬头答道:“他说他家里还能凑合,就没来。”
“放屁!”余舜丘骂了一句,脸上焦躁,“他那破屋子我可待过,四面漏风,跟睡在大街上有什么两样?还保暖?”
简铭意识到情况不妙,三人上披件厚衣服,径直冲出了枥木堂。
赤华一边跑,眼睛还一边盯着余舜丘怀里露出的糖葫芦。
余舜丘见状,没好气地抽出一根塞到他手里:“拿着,快走!”赤华得了糖葫芦,脚下跑得更快了。
吕嗣本就体弱,在那如同冰窖般的破屋里熬了一夜大雪,此刻已是高烧不退,蜷缩在单薄的床板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声音空洞得吓人。
三人急匆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时,屋内寒气逼人,只见床上那床打满补丁的薄被下,微微隆起一片,若不细看,几乎以为没人。
余舜丘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掀开被子,只见吕嗣面色惨白中,双目紧闭,冰冷的身体僵硬地蜷缩着。
他再不敢耽搁,将吕嗣那轻得吓人的身子背起,朝着门外冲去。
简铭和赤华也立刻跟上,三人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最近的医馆狂奔。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却无人顾及。
医馆内。
老大夫仔细诊过脉,眉头紧锁。余舜丘不等他开口,急声道:“用最好的药,不必顾忌银钱!”
直到入夜时分,吕嗣的高烧才终于退下去一些,咳嗽也稍稍平缓。
三人将他带回枥木堂。
余舜丘中途绕了路,几乎是砸开了一家绸缎庄的门,买了一床厚实柔软的新棉被,严严实实地裹在吕嗣身上。
归家的余长雎熬了滚热的姜汤和清淡的鸡汤。余舜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上二楼,放在赤华房中,吕嗣床头的矮几上。
吕嗣靠坐在床头,伸出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捧起那只温热的瓷碗。看着碗里澄澈的汤水和软烂的鸡肉,声音沙哑微弱:“这一趟,得花多少钱……”
“闭嘴!”余舜丘立刻打断他,“喝你的汤!”
吕嗣抬起眼,看着围在床边的枥木堂几人,不再说话,低下头小口地喝着鸡汤。
好暖啊,自娘亲走后,第一次这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