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
余长雎揉了揉额角,想着或许是张婆婆给的朱砂放置久了,效力有所减退,便翻找出了前些日子江献所赠的那个素布袋。
他取出青瓷小罐,拔开塞子。
一股奇异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那味道不似寻常药材的苦涩,反而带着熟透的林檎果香,甜得几乎有些腻人,又隐隐透着暖意。
余长雎拿着瓷罐凑近鼻端深深吸了一口,“这莫非是吃的?”当时竟忘了问江献此物的具体用法。
他将瓷罐暂且放在桌案一角,重新拿起账簿,打算核对今日的数目。
算珠架在他手上噼啪作响,可不知为何,思绪格外滞涩。
不过片刻,便觉头脑昏沉,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账目,此刻算了三四遍,竟都得不出一个一致的数目。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的门被推开。
许忘邪披着一件单薄的素白里衣走了进来,夜风随着他灌入屋内。
余长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
“热水备好了,你去沐浴吧。”许忘邪道。
余长雎呆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点了点头,身体却像是被钉住了,没有立刻起身。
许忘邪脚步微顿,捕捉到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甜腻。
他目光落在了桌角那个打开的瓷罐上,脸色骤变,迅速抬手掩住口鼻,几步上前。
此乃嘉果,灵兽所用,非凡人所能承受。
他迅速将瓷罐的塞子重新盖紧,抓起两张废纸包了起来,那股甜香似乎被隔绝了些许。
“这是哪来的?”许忘邪声音罕见的紧绷。
余长雎只觉那股甜腻已钻进四肢百骸:“就是……江献给的……”
“她怎么……”
“有些难受,”余长雎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莫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上神?”
许忘邪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先把这个喝了。”
余长雎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茶杯,指尖在空中虚晃了几下,反而一把紧紧攥住了许忘邪递茶的手。
修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紧握着,冰凉的茶水泼溅出来,浸湿了两人的手背和衣袖。
见余长雎意识涣散,许忘邪抽手捏住余长雎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张口,随即将杯沿抵住他的唇,将茶水灌了进去。
“唔……咳咳!咳……”余长雎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角逼出泪光。
他望向近在咫尺的许忘邪,喘|息带着茶香与那嘉果残留的甜香,氤氲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长……长雎。”许忘邪声音微颤。
余长雎忽地攥紧许忘邪还捏在自己下颌的手,狠狠将其按在桌案之上。
许忘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带得一个踉跄,后背撞上桌沿,算盘、账本被扫落在地。
算盘木质框架碎裂开来,算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碰撞着弹开,浓郁的果香缠绕上了许忘邪的感官。
余长雎将滚烫的脸埋进了许忘邪微凉的颈窝,急促的呼吸灼烧着那片皮肤。
续而颈间传来细微的钝痛,他欲推开身上的人,却发现此刻的余长雎力气大得惊人。
下一瞬,余长雎将许忘邪拽起,推搡着将他按倒在身后那张没了被褥的空榻上。
许忘邪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向后蜷缩,看着余长雎屈膝一步步逼近。
余长雎滚烫的手抚上许忘邪的脸颊,指腹摩挲过他微张的唇。
“忘邪,我……每天都想这样……每天都想。”余长雎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
“什么……唔……”许忘邪未尽的话被骤然打断。
两颗算珠滑入实木地板的夹角,来回滞涩地摇晃。
忽而余长雎动作僵住,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向身下许忘邪那双清冷眸子里映出的自己的模样。
巨大的羞耻与自我厌恶,让他整个人崩溃般将脸深深埋进许忘邪的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呜咽出声,仿佛方才承受了莫大侮辱的,不是许忘邪,而是他自己。
许忘邪抬手,用指节揩去唇角残留的湿意,努力平复着呼吸。待到心神稍定,他才清晰地感知到,紧贴着自己腿侧的滚烫。
余长雎喝醉那夜,他一字不落地看过那本书,对于此事,略懂一二。
他静静看着如同犯错孩童般呜咽的余长雎,伸出手,轻抚他汗湿的头发,缓缓捧起他的脸,迫使他抬起视线。
余长雎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许忘邪。
微弱的烛光中,两颗算珠静默着,稳稳停下。
“不要,我受不了……”余长雎轻轻推开他。
许忘邪依旧沉默,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不远处地上那本摊开的账本上,书页在夜风中轻微颤动,似乎有看不见的手指正在翻阅。
……
余长雎怔怔地看着许忘邪的手,慌乱地扯过自己散落在一旁的衣物为他擦拭。
“不喜欢吗?”许忘邪任由他动作,询问道。
余长雎连连摇头,随即又觉得不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喜……喜欢的。”
“那你为何……不敢与我亲近?”许忘邪的目光望进他躲闪的眼底。
“我不想,自己……弄脏了你。”
“为何会这样想?”
“你不一样,”余长雎抬起头,“你是神祇……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许忘邪在他心中的纯净与圣洁。
“都一样的,”许忘邪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无论是寻常相伴,还是方才那般,是你,我都喜欢。”
余长雎愣住,微风从门缝拂过,账本又兀自翻了一页。
许忘邪指尖搭在自己早已凌乱歪斜的里衣系带上,余长雎呼吸一窒,猛地按住了他的手。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能是在这种失控的、近乎亵渎的状态下。
“我……我还没准备好。”余长雎别过脸去。
许忘邪视线往下,余长雎顺着低头,脸颊瞬间爆红,猛地拉紧衣物后退。然而双腿虚软,刚一沾地便是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你……你回屋睡吧,”他不敢再看许忘邪,“我睡书房。”
余长雎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楼下的沐浴间。木桶里,许忘邪为他备好的热水早已凉透。他连衣物都未曾褪尽,便整个人沉入凉水之中。
楼上房中,许忘邪坐在空荡的床沿,许久未动。他缓缓抬起手,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似乎混杂着嘉果的味道,有淡淡腥甜,他并不讨厌。
——
街道两旁的次第亮起灯火,一盏盏红绸灯笼在晚风中晕开光晕。
将军府坐落在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巷中,府邸外观古朴而庄重,黑漆木门不算宽阔,门楣上雕刻着简洁大方的云纹瑞兽,颜色略显深沉。
门前矗立着几棵古槐树,在渐暗的天光下投下大片阴影。
府内正厅屋门敞开着,余将军一家正在用晚饭。
厅内餐桌旁只坐了三人,家主余将军,其妻鹿将军,以及长子余舜牧。中央是一碗热气腾腾、汤色金黄的炖鸡汤,旁边还有油亮诱人的红烧肉,以及几碟精致的点心和时令水果。而围坐桌前的三人却都显得有些食欲不振,筷子动得缓慢。
原本该有五人的餐桌,此刻空了两个位置,除了余舜丘,还少了那位姐姐。
被长兄强行带回的余舜丘将自己反锁在房中,整整两日未踏出房门。
“唉,”鹿将军率先撂下了手中的银筷,发出一声轻响,“这孩子,好说歹说,油盐不进,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余将军叹了口气,撇了撇嘴:“说到底,还是我俩的过错。常年戍守边塞,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对他,实在是疏于管教。”
他的目光看向坐姿笔挺的长子余舜牧。舜牧自幼跟随他们在苦寒的边关长大,吃了不少苦。待到次子舜丘出生时,夫妻二人实在不忍心再将这襁褓中的幼子留在那等艰辛之地,只得将他留在京城养大。
如今边塞暂安,他们得以回京,却不曾想,小儿子竟被养成了这般顽劣跳脱的性子。心中既有亏欠,更是打骂不得,左右为难。
余舜牧淡淡道:“不必过于忧心,我稍后再去他房里瞧瞧。”
三人用完晚饭,挥手让候在一旁的下人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撤了下去。
余舜牧径直来到余舜丘紧闭的房门外,抬手敲了敲,里面死寂一片,毫无回应。
他耐着性子,声音不高,却带着冷硬:“我数三声,你再不开门,我便让人拿斧头来劈开。”
“……那畜生在外面吗?”房里终于传来余舜丘闷闷的声音。
“不在。”
房门这才不情不愿地拉开一条缝。余舜丘耷拉着脑袋,侧身让开。
余舜牧跨步走进房间,撩起衣袍下摆,径直在桌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告诉我,为何执意不肯去学堂。”
余舜丘蹭到床边坐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从前虽也顽劣,却并非如此不可理喻。”
“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你还能知道?”余舜丘猛地抬起头,语气冲得很,“你们一年到头,有几天是在家里的?”
余舜牧被他这话噎得一滞:“你可以选择不说。但若不说,此事便永无解决之日,你往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说出来,若能解决,自是最好;若一时难以解决,或可暂缓。但像你这般一味躲避、闹脾气,除了让自己更难受,于事无补。”
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终于,余舜丘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阿姐和爹娘。”
余舜牧点头。
“我……我喜欢上了学堂里的一个人。”
余舜牧眉头微挑,原是为情所困。他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那又如何?男未婚女未嫁,喜欢便去表明心意,何故在此自苦?”
“我喜欢的,”余舜丘抬起头,直视着兄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是林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