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通判落马的消息,如滚烫的油滴进了冷水里,在苏州城炸开了锅。最为沸反盈天的,当属人多眼杂的安济坊。
坊内议论声不绝,医师们虽明面上不便妄议官场,手下动作却不约而同地缓了下来,捣药声渐疏。有的为了多听上几句,手中包药的桑皮纸在半空悬了又悬。
“听说了吗?蒋通判!那个逢年过节只在衙门口施碗薄粥,做足了清官派头的蒋大人,竟是个巨蠹!”一位背上扎满银针趴在病榻上的老大爷,歪着头与邻床老友啧啧称奇。
“可不是!抄家时,那白花花的银子听说都发了霉!永丰号就是他家的钱袋子!”旁边的大爷接过话,说得唾沫横飞,仿佛亲眼所见。
药库内,言幼微与陈沅相对而立,正清点着新到的药材。二人方从坊间穿行而来,沿途听闻的闲语在耳侧就没断过。
“平日里瞧着那笑眯眯的样儿,谁知是尊吃人不吐骨头的佛!”库内西侧药架有医师小声地说着。
“那位李副使,确是霹雳手段。”
听见此话的陈沅瞥向言幼微,打趣她“还是咱们李大人厉害呀,雷厉风行,说拿下就拿下了。”
言幼微专注拨弄着篾箩里的药材,只“嗯”了一声。正说着,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放肆!我家老爷点名要醋制莪术入药,你们竟敢推三阻四?”
药柜前,一个下巴抬得比额头还高的锦袍管家,将一张药方“啪”地拍在柜上,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学徒脸上,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随从。
负责抓药的学徒被这气势唬住,连忙接过方子,转身就去取新近炮制好的一批莪术。
听见动静的言幼微和陈沅快步走了出来。看到学徒求助的目光,她掠过那药方,轻轻按住了学徒正要包药的手。
“且慢。”她开口道,引得那管家不满地瞪来。
“这方中莪术,需用文火慢煨,去其燥烈,存其破瘀之性。坊中这批新莪术,前日炮制时火候过了头,性味已变,用之恐伤脾胃正气。”
那管家哪里懂这些,以为这医女存心刁难,耽误他办事,瞪大眼睛说道:“你这女子好不晓事!老爷等着用药,你管它火候不火候!赶紧拿来!”
管家说着,抬手指挥身后随从硬闯药柜。坊内学徒纷纷皱起了眉头,看向管家的眼神纷纷带上了怒意。
言幼微挡在药柜前,清丽的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这位管事,安济坊有安济坊的规矩。此药若出了事,是安济坊的责任,还是您来担?”
刚核查完档案的周饴刚入前堂,见到这般情景,先是一愣,随即也挡在了药柜之前,沉声道:“这位管事,我们只是依照规矩出于好心提醒,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还请管家三思。”
“规矩?呵,我看就是你们囤积居奇,或者以次充好!今日这药,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管家用力在柜台一拍,震得桌角的干艾叶直飞。
陈沅当即柳眉一竖,顺手抄起了手边一根用来捣“八月札”果实的木杵,被周饴用眼神止住。周围病人也纷纷侧目,议论声起。
管家自觉面子挂不住,伸手指向言幼微,手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怒声道:“你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你......”
“是谁?”
众人循声望去。
秋日的阳光穿过门廊,李棠春逆光而立,官袍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淡金,他的目光如寒潭映月,正缓缓扫过满堂。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安济坊,霎时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
李棠春身后并无悍卒,只静立着四位青袍皂靴的漕司察子,人手一柄制式铁尺斜贴膝侧。那是专司漕务缉查的吏员,并非军中武卒。可那整齐划一的肃静,同样让众人心头发紧。
那管家举着的手僵在半空,待看清来人,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未尽的狂言霎时堵在喉头。
他膝盖一软,险些跪在李棠春面前,喉咙里挤出半声抽气:“李......李大人,您、您怎的亲自到这种地方来了?”
随后,他缩着脖颈偷瞄一脸冷漠的言幼微,又看看李棠春冰封般的神情,声音顿时带了哭腔:
“小的…小的就是教训个不懂规矩的医女,怎敢劳动大人……”
李棠春一步一步走入坊内,每一步都像踩在那管家的心尖上,然后在管家不远处停住。他目光先是在言幼微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转向那抖如秋叶的管家。
“哦?”李棠春淡漠地开口,微微挑眉,“本官方才在外,似乎听到你在质问‘知不知道你家老爷是谁’?”
“巧了,本官也很想知道,是谁家的规矩,大到可以无视医者仁心,在安济坊这等救死扶伤之地肆意喧哗?”
那管家汗出如浆,连连躬身低声道:“小的家主是…是…不敢脏了大人的耳!”
说着竟真的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那个名字不受控地蹦出来。
方才还缩着脖子的学徒们,纷纷抿嘴低头捶了两下铜臼,声响里透着幸灾乐祸的节奏。那位背上扎满银针的老大爷,更是乐得忘了疼,歪着头对邻床挤眉弄眼,银针随他的背起起伏伏。
恰在此时,陈鹭也带着两名巡街的兵士闻声赶来。他看到坊内情形,目光在李棠春和言幼微之间快速一转,心下明了。
李棠春见陈鹭到来,这才仿佛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抛开,对着陈鹭微一颔首,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疏淡:“陈都监来得正好。此间滋扰之事,便交由你依律处置吧。”
陈鹭拱手:“大人放心,自会妥善处理。”
李棠春没再看那瘫软的管家一眼,转身带着漕司人马离去,途径言幼微时,疏离得如同陌路人。
安济坊内众人才仿佛松了一口气,但陈鹭的到来,依然让前堂没有说话声,只是看向言幼微的目光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与羡慕。
言幼微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秋阳正好,却好似还萦绕着未曾散尽的冷冽气息。陈沅盯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憋住了那了然的笑。
那管事见到陈鹭,匆忙换上讨好的笑面,忙不迭地上前躬身行礼:“陈大人,小的有苦难言!这安济坊刁难我等,不肯按方给药,延误我家老爷病情!”
陈鹭目光越过他,投向言幼微:“你来说。”
言幼微定了定心神,将方才关于莪术药性燥烈、恐伤脾胃的理由清晰陈述了一遍。
陈鹭听完,面无表情,转而看向胡管事:“她所言可是实情?这药性是否果真如此?”
管家支吾道:“这……这她一面之词……”
陈鹭打断他,开口道:“《刑统·杂律》有载,行医售药,知有害而故予,致人伤损者,以故伤论。若这位医师所言属实,此药确系不宜,她不予,乃是依律守法。”
管事脸色白了又白。他平日仗着主子权势横行乡里,却最怕这等牵扯到刑律官非的事情。
陈鹭又问言幼微:“你既知药性有偏,安济坊当作何处置?”
她回:“此批莪术应立即封存,记录在案,上报州府及太医局备案,并尽快联系药商协商退换。”
陈鹭走上前,对着犹自后怕的陈管家沉声道:“可听到了?走吧,随我去衙门说说,你家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傍晚,言幼微回别院花厅,发现花厅里晚膳已布好,比平日多了两道清爽的时蔬小炒。
李棠春先一步落座,正提壶自斟了一杯清茶。见言幼微进来,他抬眸看了一眼,如白日般只停留一瞬,便复又垂下,只淡淡道:“用饭吧。”
言幼微在他对面坐下,厅内一时只闻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终究是李棠春先开了口:“后续,陈鹭处理得如何?”
言幼微夹起一箸芥菜,应道:“那闹事的管家被带走了,想必陈都监会依律惩戒。坊内已无碍。”
“嗯。”李棠春应了一声,也夹起一片笋脯,如随口一提:“今日漕司巡街,恰至安济坊附近。”
不等她反应,他又问了句:“那莪术,火候过了多少?”
言幼微一怔,没想到他竟记得这个细节,答道:“约莫多了一刻。药性已偏燥烈,于虚寒胃弱之人尤为不宜。”
“既如此,扣下便是。日后若再遇这等滋扰之事,不必多费唇舌。”他打开手边的锦盒,继续说道:
“安济坊往东百步设有漕司巡铺。坊内若再遇难缠之人,可径直去寻巡铺书吏,出示这枚符牌。”
一枚刻着漕司印鉴的竹牌被推至她面前。
言幼微目光掠过那竹牌,又飞快地移开,只盯着碗中晶莹的饭粒,仿佛那是什么值得深究的药材。
“这是?”她问。
“巡铺书吏认得此物,免得日后耽误安济坊施药。”
她终是伸手接过竹牌,他的手还未完全撤离,她的指尖便恰好擦过他的指节。
一点温热的触感迅速窜过她的手。
她飞快地缩回手,将那竹牌收进衣里。竹牌的边缘有些硌,硌得她心绪竟有些乱。
“多谢大人。”她垂眸,声音是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轻软。
他重新拿起汤匙,淡淡应了一声,刚才被她无意擦过的那只手,却是在桌下收拢了一下。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李棠春再次开口,这次说起了正事:“蒋汉虽已下狱,但其经营多年的网络盘根错节,远未肃清。今日顾衣查到永丰号一个失踪的账房,其家眷每月都会收到一笔来自‘文墨斋’的例钱。”
言幼微立刻抬起头:“之前与永丰号虚报采购纸墨账目有关的那家书画铺?”
“正是。如今与蒋汉沾亲的商铺只剩这一家未查了。你明日,可愿随我去一趟文墨斋?”
她没有丝毫犹豫:“愿往。”
话落,两个人都低头继续用饭。饭毕,李棠春起身,行至门口停住,嘱咐道:
“早些歇息,明日辰时出发。”
言幼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廊下,随后抬手,轻轻按了按心口。
辰时,天色微明,秋风带着凉意。两人皆作寻常文人打扮,乘马车来到了文墨斋。
文墨斋门面不显,内中却别有洞天。四壁悬着的并非俗物,皆是仿倪云林笔意的枯山水,与几幅当代吴门画派的清供图。博古架上的歙砚墨迹还未干,一册《淳化阁帖》拓本半展于案,恰是前朝内府旧藏。
李棠春的目光掠过壁上中堂,在那方“石渠宝笈”鉴藏印上停留一瞬,修长指尖虚点卷轴接缝处的双丝绢纹:“苏州织造局去岁的贡品。”
言幼微正俯身察看案上诗稿,闻言抬眼,见窗外日光斜入,将他身影投在董其昌的题跋上。
她轻触册页间一枚朱文私印:“这‘梅景书屋’的主人,三年前因赝品案被削了功名。”
二人目光在墨香萦绕的空中一触即分,像两片薄云轻轻相撞,又各自飘散开去。
掌柜的是个五十余岁的清瘦老者,出来看到李棠春先是一愣,随后急忙招呼。他见这位公子像是出身世家,万万不敢往那位“李煞星”身上想。
前些时日他听闻那位副使大人又在胥江码头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一批不合规货物。那般人物,此刻怎会如寻常闲散富贵公子般,在此耐心陪夫人挑选一幅仿古山水?
李棠春随意浏览着架上的徽墨,问道:“掌柜的,听闻贵斋有一种‘松烟古法制’的墨锭,色泽尤为沉黑,不知可还有货?”
掌柜的笑容可掬:“客官好眼光!只是这松烟古法墨制作不易,上月便已售罄了。”
李棠春拿起一块普通的墨锭在手中把玩,开口:
“那真是可惜。我一位友人,姓蒋,前些日子还向我推荐此墨,说是从贵斋购得,赞不绝口。”
言幼微在一旁,指尖轻轻拂过一卷宣纸的边缘,心神却全在李棠春与掌柜的对话上。听见此话,她唇角微微一勾,他口中的“蒋姓友人”,正是那位刚入狱不久的苏州通判。
她正待移眸,余光所及一处,让她笑意骤然凝于唇边。
账台下方靠近掌柜脚边的角落,散落着几小片灰白色的碎屑,与之前在砖窑及蒋汉外室老仆那发现的助燃物残留,几乎一模一样。
她足尖微转,行至李棠春身侧,拉着他袖缘轻轻一坠,声如烟絮:
“夫君,我瞧着那方洮河绿石砚不错,只是有些尘埃,可否请掌柜的取出来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