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苏州城竟起了罕见的浓雾。
辰时已过,日头仍被隔绝在厚重的灰白之外,街巷、楼阁和行人,皆失了原本的轮廓,只剩影影幢幢的影子,在雾中浮动。
漕司衙门的朱漆大门在雾中打开。李棠春命顾衣携漕司正式公文,快马送至两浙路提点刑狱司驻苏州的公廨。
公文之上,条陈蒋汉贪墨漕银、私占青金石、僭越礼制等数罪,并附部分账册抄本为证。提刑官阅罢,神色凛然。此案涉及一路副贰官,证据确凿,正在其监察职权之内。
于是,他当即取印,在一份空白的缉捕牒文上按下鲜红官印,授权漕司协请州府巡尉,即刻拿人。
巳时正,雾气淡了些。
李棠春亲持这份提刑司牒文,与得令的陈鹭,并数十名披甲持刃的州府兵士,直扑蒋汉府邸。
沉重的拍门声砸碎了雾中的沉寂,府院大门刚开启一条缝隙,兵士便已鱼贯而入,迅速控制前院通道。府内一众仆从惊得呆立原地,不敢妄动。
蒋汉闻讯,正衣冠从内堂疾步而出,强行镇定道:“李大人!陈巡检!此是何意?擅闯朝廷命官府邸……”
李棠春不与他多言,将手中盖着提刑司大印的牒文在他面前展开,清冷的声音穿透雾气:
“蒋通判,本官奉皇命整顿漕运,现已查明你贪墨漕银、僭越礼制之罪证,经提刑司核准,特来拿你归案。”
蒋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形晃了晃,嘴唇哆嗦着出一个“你…”字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陈鹭面无表情,一挥手:“拿下!”
两名兵士上前,利落地除下蒋汉的官帽,将那副沉重的木枷套上了他的脖颈。
原是下人来回忙活的身影此刻全部如同被定住了身,府内唯有官靴踏在湿滑石板上沉闷的声响,以及枷锁扣合时那一声“咔嚓”。
蒋通判被新任漕司李副使会同提刑司、巡检司革职拿办,这一消息,比雾散得还快。
午后,雾已散去,透下些惨白的天光。
言幼微坐在安济坊内,听着往来病患与药童的低语议论,手中分拣药材的动作未停。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中推进,可她心中那点不安,却如同早晨这雾气,萦绕不散。陈伸玉在杭州,毫无动静。仿佛蒋汉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的弃子,丢了便丢了。
周饴端着一盏刚煎好的安神茶过来,轻轻放在她手边,低声道:“外面都在传,李大人行事缜密,步步依法,是难得的能臣。”
言幼微拈起一片甘草,放入口中,细微的甜意在舌尖化开。
“能臣……”她在心中重复,眸色微凉,“只怕这苏州的棋局,还未到终盘。”
是夜,李棠春直至子时方归,身上还带着夜露,她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了隐隐的疲惫。
过了几日,天子览奏,朱批特授“措置两浙路漕运公事,仍领漕司副使”的消息通过驿站传来。此职为新设,专为彻查漕运积弊,他虽仍居漕司之职,却有权过问苏、湖、秀三州与此相关的一切政务。
他当晚走入正厅,见言幼微竟还在,桌上的菜一口未动过,而她正就着灯烛翻阅一本医案。
“在等我?”他解下披风,随口问道。
言幼微放下书卷,抬眼看他:“蒋汉下狱,陈伸玉却毫无动作,大人不觉得奇怪么?”
李棠春坐在她身侧,先斟了杯冷茶递到她面前,随后为自己倒了杯,一饮而尽。
“他不是没有动作,只是换了种方式。”他放下茶杯,冷嘲道。他取出那份于予他特权的旨意抄件,推到言幼微面前。
“此番恩赏,明升暗留。”他淡淡道,“圣上予我特权,是想将漕运这潭深水彻底交由我搅弄风云。漕运要整顿,官场要安抚,千头万绪。短期内,我离不开苏州。”
言幼微瞬间明了。这一纸升迁的旨意,便将李棠春这柄刚刚出鞘的利剑,暂时困在了苏州。若这是陈伸玉求助了背后的保护伞鼓动而来的圣意,那他,便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抹平杭州可能留下的痕迹。
她看向他,“所以,大人打算……”
“圣命难违。苏州,还需些时日。”
言幼微沉默了。他可以等,但她寻找父亲的执念,等不了。账册上那些指向杭州、指向太湖、指向未知深处的线索,每夜都如钩子,牢牢勾着她的心。
“我明白了。大人公务繁忙,早些歇息。”
蒋汉案结,虽知暗流未止,但连日阴霾后,总算透进一丝喘息之机。
时序近中秋,暑气尽消,天宇澄澈。胥江两岸,已见零星的桂花摊子,甜香混着水汽,丝丝缕缕地散在空气里。
这日午后,李棠春一身雪青色直缀出现在言幼微院外,玉冠束发,清贵中难得带了几分闲散。
“今日得空,欲往市舶司左近查看今岁贩售的蟹灯、桂花酒等节令之物,可顺道体察民情。”
他如同在吩咐一件寻常公务,继续道:“你既通药性,或可一同,辨识些新到的海外香药。”
他今日这身打扮,让她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秋阳下,他那份惯有的沉肃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两个人透口气也好。她点点头:“好。”
二人并肩融入苏州城熙攘的人流,顾衣和赵铭远远跟着。
市舶司所在的街市,果然更为喧嚣热闹。除了本地商铺,更多了些操着闽南、广南口音的客商,摊位上摆着准备应节的蟹壳灯、桂花瓣、新酿的桂花酒,亦有从船上刚卸下还散发着异域气息的苏合香、**等物。
李棠春在一个卖蟹灯的老妪摊前停下。那蟹灯以竹为骨,糊上素绢,画着憨态可掬的蟹螯,颇具巧思。
“公子,为您家娘子买一盏团圆灯吧,祈求夫妻美满,长伴不离。”老妪笑着兜售。
李棠春未答,侧首看了言幼微一眼。
她正望着另一摊上红艳艳的石榴出神。以前每年的中秋时令,父亲总爱在她吃石榴,说多子多福不过是俗愿,图的是那红宝石般的籽实,看着喜庆。母亲则笑盈盈地看着父女二人,默默把石榴往言幼微那边推了推。
她有些神伤地回神,发现不知何时李棠春手中多了一盏别致的蟹灯。
这盏与他周身清贵气息有些不协调的灯,正于他指间晃晃悠悠,光晕在他衣袍上流淌,像月光不经意间跌入了紫色深潭。
“大人也信这些市井祈愿?”她随口问。
“民心所向,自有其理。”他答道,目光已转向旁边堆积如山的桂花。
“再者,仪式之用,能安人心,便是价值。”
言幼微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点点头,没忍住又悄悄看了眼他手里的花灯,依然觉得眼前的世家公子提着一盏可爱蟹灯的画面让她想笑。不过她忍住了。
二人继续沿街缓步而行。他会在米摊前驻足,信手捻起一把新米查验成色;转至海外香药铺子时,她便停下脚步,他则静立一旁听她娓娓道来药材真伪与药性。
走至卖一个卖“水上浮”的摊子前,他竟也陪着她驻足片刻,看那些彩塑的小玩意儿被孩童们嬉笑着推入流水,在粼粼波光里载沉载浮。
待出了这条热闹的街道,他们来到了一处较为清净的河埠,这儿不少妇人正在“洗月光”。
虽未至正日,已有三三两两的先来探看场地,笑语声隔水传来。
李棠春将手中的蟹灯递给言幼微。“拿着。”
言幼微有些错愕,下意识接过,他的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腕。那一点温热的触感,与她手腕皮肤的微凉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竟荒谬地觉得那点温热比那灯罩里跃动的烛火更烫。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无比认真地说了一句让言幼微往后记了很多年的话:
“此灯虽陋,祈愿不假。望你此后亦能时常如此刻,暂卸重负,见些人间烟火。”
言幼微提着那盏轻飘飘的蟹灯,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这些时日,她冷眼看他周旋于各路官员之间,手段凌厉地彻查漕运账目,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一一捋清楚;也见过他面对各方压力时不动声色的坚持。
可她第一次,见他在意她这枚棋子“所求何愿”。
她慌忙垂首,借打量灯上纹路掩去心底波澜。她忽而记起了眼前之人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查到被老师掩盖的身份。眼下,连示好都这般恰到好处。
“走吧,”见她接过花灯后低头不语,他便转移话题:“前方似有卖蓼花与麦饴的,可要去尝一尝?”
言幼微提灯跟上,轻声应道:“好。”
那盏蟹灯,又开始在她手中轻轻摇曳。
二人正要往有名的糕团铺子去,却在街角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面色焦黄的男人瘫坐在地,双手抱着肿胀青紫的右腿,额上冷汗涔涔。
旁边他的妻子哭着向路人哀求,称他是漕帮的驳运工,昨日扛包时被落下的石料砸伤了腿,工头却以他“自己不小心”为由,不管汤药。可家里已是揭不开锅,请不起大夫。
李棠春目光一凝,立即侧首对随行的顾衣低语了两句。顾衣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言幼微已蹲下身至那男人身边,温声安抚道:“莫怕,我是安济坊的医师。”
她不顾对方裤腿上沾染的泥污,手指在其膝弯和脚踝处轻轻按捏探查,又看了看那肿胀得发亮的肤色,心中便有了数。
“是骨裂,兼有严重的血瘀。若不及时施治,这条腿怕会落下残疾。”
闻言,那对夫妻面露绝望,此时顾衣已带着一名身着漕司服饰的吏员匆匆赶来。那吏员一见李棠春,脸色立刻肃然,躬身听令。
“传我的话给他们的工头,此人的伤,算作工役之伤。漕司’恤工银’里支取诊金药费,工钱照发,养伤期间不得克扣。若再敢推诿,让他明日自己来漕司衙门回话。”
那吏员连声应下,立刻着手办理。
与此同时,言幼微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针囊,对那男人道:“我先为你行针散瘀,止痛固骨,后续你每日需来安济坊换药。”
说罢,数枚银针已娴熟刺入他的穴位,那男人感激得直点头,片刻后原本紧蹙的眉头,在她的针下渐渐舒展开来。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低议。
一旁卖炊饼的老汉喃喃道:“竟是那漕司的李青天!今日总算见着真佛了……”
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亦是交头接耳道:“这娘子下针时的模样,活像观音殿里的菩萨。”
方才还冷眼旁观的布庄伙计忍不住拊掌:“一个主外,一个治内,这般搭手做事,倒比那戏文里的才子佳人还般配!”
人群里不知谁轻声叹了句:“若官老爷都似这位大人,行医的都似这位娘子,咱们平头百姓的日子可就有着落喽……”
这些细碎的赞叹顺着市集的烟火气袅袅升起,他们二人却早已离去。
而街角茶肆二楼,一扇始终虚掩的窗户轻轻关上。窗后,一道身影对身旁人低语:
“看清了?确是李棠春和他身边那个医女。看来,‘那位’猜得没错,他们并非铁板一块,亦有仁弱之处。把这件‘善举’,原原本本回禀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