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水仙师徒文 第10章 第 10 章

阿九轻轻搁置下丛安，抬步去寻了万俟伶。

周遭天地趋于无色，唯有少年那舞动的衣袍和长枪极其惹眼。他生来明艳，生来炽热，无数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可上天无眼……

阿九嗓音沉闷：“伶，该走了。”

万俟伶方才回神，收了枪来。

倘若按往日种种算的话，此时此刻应是到了万俟家选举新一任家主的日子，万俟伶再不愿扎身官场，也不得不回去一趟。

太子继位，对各王公贵族都会给予赏赐，又以万俟家战功赫赫，故太子亲临万俟家盛事，一睹光彩。

正月十六。

万俟家大张旗鼓，张灯结彩，万俟伶恰好带着阿九到了京师，万幸的是赶上了。

孪生兄弟万俟仃杵着拐杖跛脚而出，吩咐下人当如何做事，忙里忙外，竟浑然不觉亲兄长和阿九悄然而至，被管家好一番提醒后才愕然回首。

后太子闻讯而至，欣然拜访二位鼎鼎有名的战将，喜道今日王朝安然无恙，全都仰仗了二位战场拼搏厮杀，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万俟伶摆摆手大笑：“皇上此言差矣，在下不过只是会些拳脚功夫，大局方面还是全靠舍弟力挽狂澜，这才屡次化险为夷。”

万俟家大少爷万俟伶，一身武力无人能及，却是个喜欢吟诵不成调诗词的浪子；二少爷万俟仃，饱读诗书运筹帷幄，却是个天生跛脚羸弱不堪的病秧子。

在那个时候，人们推崇武将而忽略文官，每到此刻万俟伶总会挺身而出将功劳尽数让给万俟仃，话里话外都在说：我亲弟弟阿仃才是那个最厉害的。

阿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默默饮茶。

人类如何阿谀奉承如何尔虞我诈皆与他无关，他只是个为报救命之恩跟随万俟伶左右的妖怪，还被无数人惧怕。

倏尔窗外躁动大起，有人惊呼似乎在外面看见妖怪现身，一时兵荒马乱，吵吵闹闹。

阿九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去吧，你们继续谈。”

他背着一只手缓步穿行四处逃窜的人群，顺着沐浴花香的蜿蜒小道行至万俟大门处，故作斥责。

“小狐！”

闹事的白狐狸四仰八叉地躺在对面小贩的摊上，喜滋滋地啃着爪子上捧的馅儿饼，全然不知自己闯了弥天大祸。

车仰马翻，满地狼藉。

“我不是要你在家等着我么？”阿九拎起丛安的后脖颈，“给人赔礼道歉去。”

丛安委屈巴巴俯身垂首，回头嘤嘤叫，大概意思是它已经付过钱了。

阿九简直哭笑不得。

这小子一路尾随不知疲惫，到了京师才晓得腹部饥饿着实难熬，光记得向人类买东西要钱，却不记得人类世界能接受妖怪的不算多。

何况还是在京师这种繁闹的地方。

他单膝下跪，朝丛安伸出手来，由着它自手臂一窜而上爬到头顶，这才慢条斯理起身，为各位一一赔了不是，再顺手收拾杂乱的物什。

好在京师百姓都是些好说话的，只是被突然变大的狐狸吓了一跳，还道是妖族竟敢攻入城内了，这才群起而攻之。

阿九单指戳戳丛安的脑袋，无言胜有言。

万俟家的选举盛事还是如约而至，只是万俟伶主动退位，将一切可能都托付到万俟仃的身上，他说主持一家里里外外的当是个明事理会掌大局的人，婉拒一堆人的好心劝说后拍拍屁股走人了。

事后万俟仃一瘸一拐地追出，厉声质问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竞争，是看不起一个跛子吗。

丛安想起之前那个叫万俟暄的也是个跛子，心道跛子是不是脑子都有点毛病。

结果它还在自我以为地分析着合理性，却被冷不丁弹了脑壳，旋即就见一张俊美而柔和的脸带着略带愠怒的神情。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好像总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但装傻就对了！

下一瞬万俟伶哑着声：“因为你比我适合，你该受到你应有的光彩。”

人人皆道万俟伶长枪如龙征战沙场是多么威风，不知其后万俟仃派遣各路人马里应外合诛灭叛党。人前多么光鲜亮丽，人后就多么阴暗可悲。

阿九默默撤到没什么的人的地方，以往他看着两兄弟争吵无能为力，今日他还是无能为力。

他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插手。

于是阿九压低了声音，悄然说着：“其实伶跟我浪迹天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让仃也备受众人称赞。”

“他是一个多才之人，奈何病体拖累了他，只得栖居在小小一隅盯着书籍慰藉心灵，甚至出不得大门……哦，你看，这就晕了。”

万俟仃气得两眼一抹黑，往前倒去，好在万俟伶眼疾手快稳稳接住，这才免得后续医师大夫好一阵惶然无措。

“来人，给新家主带下去休养，过些时日再把这封信交予他。”

万俟伶仍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得心应手。

阿九猛地咳了两下，不动声色揩去嘴角洇出的血迹，他垂眸看了眼指尖殷红，舔舐而去。

他说：“伶给他的是一封辞别信，太子……也就是当今王上，派我等成立一支小队，东征东海，讨伐一群闹事的海妖。一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归。”

所以他才同阿九浪迹天涯寻了最后的一段安心日子，所以他才将万俟家尽数托付给万俟仃。

这本就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战争。

他也……要没时间了。

阿九自见了丛安起便知自己耽于一场人为制造的幻梦，他曾想过是与万俟伶初见，是征战沙场，没想到最念念不忘的是死前。

庄生蝶摄人神智夺人心神，浑然不觉外界疼痛，却会以某种方式暗示。

天地褪色趋于无，眼界周边分崩离析，可他还是愿意强行撑着，陪丛安度过一段算不得什么的师徒时光。

美梦太短，来日还长。

他的身体好似破洞的罐子，任凭如何添水也掩盖不了渗水的事实。每多耗一分，时间就少一分。

倘若这破败不堪的身体还能发挥些作用的话，他希望至少能让丛安多学些本事，多追着自己的心而活。

阿九无声无息地沉了沉心，牵过弥留徘徊的万俟伶离开万俟家。

这是他的梦境，他大可以随心所欲，直接跳转到东海一战。

躁乱的狂风诡异地怒号，层叠的海浪可怖地卷席，阿九驻足在崖边，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将士和数不清的妖族，心生寒意。

他不明白为何妖族非得要和人类开战，直到后来他发现海里的妖族浑身腥臭，扬言上了岸就要抢夺地盘，把所有妖怪人类通通抓来吃掉。

人在乱世，身不由己。

阿九终于懂了万俟伶那天苦涩的话。

人如此，妖亦如此。

阿九温声问：“看见了吗？”

那黑压压的天，那血淋淋的地，厮杀拼搏的声音此起彼伏，轰炸和崩鸣片刻不歇……

“这是地狱，并非人间。”

丛安被轻轻搁置在崖边，而后阿九嘶嚎着化作狐形，九尾盛开，在昏沉的天地迸发最惹眼的光彩。

它独自冲锋陷阵，狐火燎了满地，燃到了海面，烧得海里妖族惨叫阵阵。

亦有披覆盔甲耐热的妖族，训练有素，当即围剿这头贸然窜出的九尾狐妖。

从三对一，十对一，乃至后面变成了百对一……阿九就这么被困在重重妖族内不得脱身，逐渐被磨尽精力，无人知其位置，无人知其疲软。

后来一杆长枪穿梭，少年肩披红色战袍御马而行，跨越尸山疾步而来，朝它伸出了手。

阿九曾记得某日万俟伶酒后吐言，说自己乃是上天注定的成神栋梁，若是哪天真成了神，定会同经书上说的一般，神爱世人，连着妖族一起怜爱。

它那会想着：若世间真有神明，再动人不过如此。

大战几天几夜堪堪停息，海上明日探出了头，映红一片海潮。阿九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太阳染红了海还是鲜血染红了海。

它实在累了，竟脑子发了懵喝了两口海水。

呸，咸的，还很苦。

彼时万俟伶嘲着道：“哪能喝这玩意啊，来，阿仃送来支援的物资到了，权当是庆贺咱们大胜归来吧！”

几坛好酒，两口炖肉，这便是万俟伶和阿九朴实无华的庆祝。

数日战争不过弹指一挥间，丛安却在这如万花筒一样的碎片中驻足停留，好似看到了师父波澜壮阔的一生。

高雅的九尾狐战场厮杀，血气方刚骁勇善战，私下里却是个有些木讷的温和儒雅之人。

它仰头看去，天降大字。

“经查验，万俟伶，战功显著，劳苦功高，经查验，特许飞升成神。”

有两位神官从天而降，朝万俟伶单膝下跪。

东海边，战场上，无数人盯着天降华光，看着神官到来，骇然不已，一时喜报传遍五湖四海。

谁料万俟伶笑笑摆手：“咱先不去成不？咱想回家看看舍弟。”

神官念在东海离京师千百里，路途遥远，特别准予了万俟伶一月的时间。

万俟伶笑着拍拍胸脯说去去就来。

也就是这一去，再也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