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夜黑着脸。
不仅是象征意义上的,他站在门口漆黑一片的走廊里,休息室的光从他领口开始落下,脸还是黑的。
他刚去找了院长,问为什么要同意文锦进来实习。
院长第一次支支吾吾,说这事你别管了。
“他给医院捐了十台设备,就为了来实习几个月,还不要工资,资格证我都看过了,除了没读研究生,其他的都很优秀。”
“哦对。”院长突然想起来,圆润的脸堆着笑:“他还和你一个学校毕业的呢,就比你小一届。”
院长叮嘱道:“小裴啊,你没事多照顾照顾他。”
万一哄高兴了,再捐十台设备……
院长做梦都得笑醒。
只有裴夜的脸更黑了。
洛景繁第一反应是自己要被送去爬楼梯了。
裴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听到了多少,他不知道。
房间里侧的文锦正鬼鬼祟祟的拿着一个小盒子,透明的,盖子上有透气的孔,听洛景繁突然这么一叫,东西差点脱手。
盒子里的东西不安的挣扎了一下。
动了动触角。
乖,他心说,去你爹那待几天。
文锦弯着腰,快速把盒子塞进裴夜的包里,然后从地上捡起他一早扔下的手机。
拿着手机冲裴夜晃了晃:“不小心,掉了。”他笑道。
“裴哥。”文锦走过去,“查完房了?这么快?”
裴夜往后退了半步,应了一声,问道:“你东西收拾完了?”
文锦顿了顿,也没再往前走,笑着说:“好了,本来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我东西……”
裴夜打断他:“那就跟我过来吧。”
他又退回阴影里,柔和了目光,冲洛景繁道:“景繁没事先回去休息吧,昨晚上夜班辛苦了,事都交接的差不多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好的师兄!”洛景繁如蒙大赦,背起包巴不得飞出医院:“再见师兄!”
他一溜烟便没影了,裴夜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
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模样。
文锦跟上来,他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中间空出不窄的距离来。
像是有道看不见的护城河。
文锦没吭声,一路穿过病房。
走廊的尽头便是了,到了地方,裴夜给他介绍:“ICU的护士长叫秦莉,以后每天的工作听她吩咐,护士们的休息室也不在这屋,你有时间记得搬过去。”
文锦:“还得搬?左右也没差多远吧,我不搬行不行?”
裴夜停下来,转身,皱起眉头,对上文锦的眼。
眼中怒色不言而喻。
“知道了。”文锦举双手投降,狐狸眼笑眯眯地,乖巧道:“我听你的。”
“那你平时都在哪工作?”文锦好奇问道:“我是你手下的吗?”
“我在A区,这里是B区。”裴夜说话没什么语调起伏,像个没感情的机器人:“我在走廊的另一侧。”
文锦“哦”了一声,笑不出来。
站在护士休息室门前,裴夜欲言又止,最后压着两条眉毛,很是郑重的说:“这两个区工作上没什么交集,少爷执意要留下,我也不能真的阻拦什么,轮转很快,不过就七天,希望这些天我们能和平相处……”
“少爷别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请自重。”
文锦张了张嘴,半天吐出一句好。
裴夜帮他敲了敲门:“去找她报到吧,我回去继续忙了。”
文锦一句“好”哽在喉咙里,倔强的看着裴夜离开的方向。
他好像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被家长留在园里说你要听老师话,然后就无情离开。
忽然就有点委屈。
裴夜说他忙,他是真的很忙。
文锦手忙脚乱的适应B区的生活,这两天,算上午饭和上厕所,他一共就见到裴夜三面。
一面在食堂,他想和裴夜坐一桌,那人端着盘子挤到了别人桌子里。
一面在洗手间,两人站在小便池面前,文锦握着腰带目不斜视的僵持半天,听见裴夜拉拉链的声音,当即红着脸转头跑进了隔间。
一面……
是晚上下班之前文锦抱着小食盒去A区的时候,趴在门缝,远远看了一眼。
这一天他很少碰见裴夜没有手术的时候,几次借着取东西的名义晃到A区,护士小姐姐都说裴医生在台上。
组长器重他,有手术基本都会带上他,组里有人嫉妒有人羡慕,只有文锦想让组长歇歇,别给他家裴夜累坏了。
他抱着小食盒过来的时候,裴夜正坐在病床边,拿着粘了消毒水的纱布给病床上的人擦手。
3床是个老大爷,无儿无女,从养老院走丢之后出了车祸,经历几次抢救才保住一条命。
裴夜给他擦手,擦身子,换了床垫,对着人说了些什么,自言自语一样,透过玻璃窗,文锦看见他脸上的疲惫。
可就算是疲惫,裴夜也不愿意停下来歇一歇,坐了一会儿又去其他床位检查。
像是自己给自己上了发条,逼迫自己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文锦不住心疼,就算裴夜身体再好,又能经得住这么累多久?
他离开这两年,裴夜是不是一直过的这种日子?
思绪加深,胸口便泛起沉闷的痛。
大学的时候,他们时常在实验室里泡着,半夜回寝室是常态,有时候又有实习要忙,每天都脚打后脑勺一样的东奔西走。
那个时候,他能在裴夜眼里看见喜悦的光。
现在只剩下被磨平之后的暗淡。
他走的这两年,裴夜像是变了个人,如今他回来了,裴夜把他隔在窗子外面,他想走近,却融不进去。
文锦懊悔,要是当年他反抗的再坚决一点,会不会就能早一点回来。
在裴夜心里住进另一个人之前回来。
看得久了,他手腕上的疤也开始疼,文锦掏出两片药干咽下去,把小食盒放在裴夜的桌子上。
大学时候裴夜就爱吃这家的糕点,一起出去的时候,路过总是会买。
他想给裴夜的东西太多太多,一时间无从下手,今中午上班的时候路过那家店,便又买了一盒。
放完东西正要走的时候,裴夜进来了。
看见他在这,眉头一下皱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别走了。”文锦叫住他:“你过来,坐这,我这就走了。”
再不休息,神仙都得累死了。
裴夜听见这话,站在门口,看看他,没动。
文锦:“我看过排班表了,你这会儿没手术,今晚上也没夜班,你在这待着不回家是干什么?”
他知道软话对裴夜是没用的,便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你要是因为躲着我,就把自己闷在病房和手术室里,不休息的话,那我就搬你们办公室不走了,你走哪我跟哪。”
裴夜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但他懒得想了。
“你想多了,我上班一直这样,和你没关系。”
他走进屋去大咧咧往凳子上一座,然后朝文锦摆了个请的手势。
“这样可以了?”
文锦看他好好坐下了,便放下食盒,“可以了。”
他抬脚便走,又被裴夜叫住。
“东西拿走。”
“不拿,给你的。”
“我不需要。”
文锦倔强道:“你怎么处理他都好,反正我不拿走。”
“哦。”当啷一声,裴夜当着文锦的面把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这样可以了?”
“可以……”文锦咬牙,心里的火气没来由的蹿,冷笑道:“你倒是会气人,裴夜。”
“呵。”裴夜干笑一声:“那可比不过您。”
他看了眼垃圾桶里的小圆盒子,孤零零的躺在垃圾桶底部,觉得那里边装的好像是自己。
对,他是被文锦丢在垃圾桶里的盒子。
盒子里装了什么,文锦看都不曾看,就把他丢掉了。
说不要就不要了。
等想捡起来的时候就再拿起来,有盒子保护着,里边的东西不会脏。
可是不代表他摔得不疼。
他突然就挺想噎人的。
他走上去,走到文锦面前,鼻梁对着那人眼睛,慢条斯理的问道:“文少爷娇养惯了,不会以为,把人甩了这种事,拿盒饼干就能哄回来吧?”
“我没这么以为过。”文锦回瞪着他,话说出口觉得不对劲,脑筋一转:“等会儿,什么叫把人甩了?”
“我什么时候把你甩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两年天天想裴夜,他满脑子都是裴夜,结果现在他说他被自己甩了?
“你自己做过的事还用我跟你重复?”裴夜无语笑了:“别跟我说你忘了。”
文锦:“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裴夜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他记得那么清晰,两年前的夜晚,在过江大桥上,他抱着花跟文锦求婚。
那天的文锦一改之前的温柔,当着他的面把花一朵一朵摘出来,掰碎了,或是踩在脚下,或是扬进江里,然后跟他说游戏结束了,他是燕城的少爷,早晚要回去继承家产,怎么可能跟你一个穷小子在一起。
他记得自己自我怀疑了很长时间,硕士毕业投了墨城工资最高的一家私立,也不知道是要和谁证明什么。
记忆深刻到很长一段时间裴夜做梦都是文锦那一头金发,一地碎烂的花瓣,他窒息一般被吓醒,然后一夜无眠。
他居然说他没甩过?
连搪塞都不搪塞,直接否认了?
裴夜上前两步把人逼到墙角,双目猩红的盯着文锦那双狐狸眼,想看看这狐狸嘴里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你又骗我,文锦。”
“你嘴里还有句真话吗?”
文锦瞳孔骤缩,他想不明白,裴夜怎么就认定了自己在骗他。
从重逢那天起,这人就一直在说自己骗他。
他到底骗什么了!
文锦指着自己鼻子道:“我要是骗你我鼻子从这长到燕城!”
他忽然就想给裴夜一巴掌,又或者是在这人嘴上咬一口,非得给他咬疼了,让他记住,别总往人头上扣屎帽子。
文锦一愣神,脑子一抽,他也确实这么干了。
裴夜的唇太近了,近到他一抬头就能够到,可他还是伸了把手,把裴夜的领子拽下来,狠狠的在裴夜嘴唇上咬了两口。
这绝对算得上一个并不温和的吻。
血腥气在二人口腔蔓延开,文锦松开他,却没松手。
他依旧拽着那人的领子,心里的疼消了不少。
裴夜可能是被他咬的嘴疼,他紧蹙着眉瞪大了眼,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个疯子。
行吧,文锦觉得,自从他被文江带回文家那一刻他就已经疯了。
“你非说我甩了你,好,你说是就是吧。”
他当年突然消失,在裴夜眼里,估计根“畏罪潜逃”没什么两样。
文锦哼声,唇角一勾,浅浅笑了。
“我现在回来了,就站在你面前,你气不过,就再甩我一次。”
“到你消气之前,你怎么闹,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面前人预料中的一怔,文锦心中畅快,松开裴夜的领子,替人抚平,摆正。
“一会消气就去把晚饭吃了,我今晚上不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