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去朝来,院中的红梅开花结果三次,绕金丝换过几次嫩叶。
墨沉檀时年二十二,乌孤影时年二十五。
前两年待墨沉檀及冠,得知乌孤影也没有字后,段游行仗着自己辈分最大,连并着为他们两个取了字。
乌孤影,字青冥。
墨沉檀,字长天。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竹屋外摆了张棋桌,红梅纷纷如落雪,两位丰神俊朗的青年执棋相对而坐,面色沉稳。一位盛气凌人,桀骜不驯,一位落落大方,仙风道骨。
乌月寺和乌孤影年岁相近,脾气不一,合拍得很。
见段游行罕见的不在乌月寺身侧,干完活回来的墨沉檀猜测他在湖边钓鱼,和乌孤影、乌月寺打了声招呼,在乌孤影疑惑的眼神中提上鱼竿带着问题去找段游行。
果不其然,段游行亭上垂钓。
墨沉檀提着桶和鱼竿凑到段游行身侧,段游行有些吃惊,平日干完活就恨不得黏到乌孤影身上的墨沉檀,今日居然来寻他。
墨沉檀开门见山,谄媚道:“尊长和乌尊长兄弟感情真好,我也想以后和圆圆住一个屋睡一张床。我要怎么才能像你们兄弟俩一样啊?”
段游行无语。
段游行:“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和月寺是兄弟的?”
墨沉檀道:“?不是吗?您总是叫他小七啊。”
看着孩子求真求知的眼睛,段游行少见语塞。
段游行道:“……长天啊长天,你让我说什么好,是妻子的妻,不是五六七的七,他是我掳来的夫人。”
墨沉檀被这消息惊到,恍惚间想到他们平时亲密无间,瞬间醍醐灌顶,怪不得段游行和乌月寺举止亲昵。
全把“掳”当做玩笑话,毕竟这几年已经深有体会眼前人说话不着调,不过后面的夫人他是信的,毕竟没有人会拿这个词打趣自己兄弟。
墨沉檀心下失望,喃喃自语道:“原来乌尊长是女子。”
段游行:“?”
段游行这下真忍不住了,噗呲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鱼竿随手一扔,展扇捂笑:“你这话可别到你乌尊长眼前说,小心被剁成肉泥,我可保不住你。”
意识到自己出糗,墨沉檀一时觉得丢脸,乌月寺的确怎么看都是个男人。
段游行尴尬摸头,心中好奇道:“男人和男人也能做夫妻吗?”
“自然。”段游行敛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墨沉檀神色委屈,揪着自己衣袖,不敢看段游行,怕段游行笑话他:“圆圆说我与他年岁大了,不宜同床共枕了,要与我分开睡,我不想。”
“那你就让他当你妻就好了啊。”段游行面色如故,眯眼戏弄道。
“可是……”
“可是?你不是想永远和青冥睡一起吗?你怎不懂,这世界上成年后还能睡一个屋一张床的就是夫妻。”见墨沉檀表情挣扎,段游行忍不住逗他。
墨沉檀听到只有夫妻能睡一张床的时候就走神了,嘴轻咬下唇,有些难受。
见墨沉檀表情五颜六色,段游行又笑了,像往常一样,开起了玩笑:“难不成以后他们夫妻睡屋里,你睡外头?我想想都觉得可怜巴巴。”
“……”不用多说,那情境够他窒息的。但他也不能睡人家夫妻中间啊。
见墨沉檀被他打击得神情恍惚,段游行终于善良了一把。
“你以后不用去干活了。”
“啊?段尊长……”墨沉檀从愁绪中脱身,将刚刚的事抛之脑后,误以为段游行想放他们走了。处了那么久,也是处出真感情了,现在要离开也生了不舍之情。
见墨沉檀泪眼汪汪盯着自己,段游行就知道这小子想岔了,不过第一次见人不舍自己,倒也舒坦。
“长天你不会觉得还清债了吧?哈哈,那你可多虑了,你还得继续伺候我和你乌尊长呢。”
墨沉檀眼泪随即缩回去了,幽怨的盯着眼前人。
“你锻体也锻得差不多了,日后,我给你些功法,你老实回去练,我时不时抽查,陪你练一会。”
话音未落,墨沉檀目瞪口呆,突然有一瞬忘记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他当年为了让圆圆安心的借口,段游行当真了吗?
“师父?”墨沉檀试探性一问。
听到这个称呼,段游行神色一愣,他本只想教点本事墨沉檀,不浪费他的天赋,谁知这小子第一次蹬鼻子上脸叫他师父,难不成这小子一直以来的目的就是拜他为师?随后嘴角带笑,但眼底透出几分阴冷:“你可知你和我牵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见这话,墨沉檀突然想起来自己可能还被追杀着。
迟疑不定地和眼前人道:“好像……和我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好事。”
段游行闻言片刻失神,但见墨沉檀情况之外,眼底闪烁着感动的泪光,叹了口气,发觉自己多想了,这小子纯粹是被他感动到了,以为自己想收他为徒,眼底的冷意散尽。收便收吧,这等天赋的徒弟,想来也不难教。不知道此刻给自己埋了一个坑。慢条斯理道:“那没事,我这人最不怕惹事。”
墨沉檀闻言舒了一口气,他挺喜欢段游行的,比起以前信仰棍棒底下出孝子,严师手下出高徒,天天找他茬训话的乌家长老好不知多少倍,道:“听到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段游行把扇收了起来,认真道:“你得先给我交个底,你家是做什么的?”
墨沉檀:“我说过了啊。”
段游行:“说仔细点。”
墨沉檀:“……我离开他们时才六岁,眼下也过去了十六年,记得的事情不多。我记得我的小名叫绵绵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出生时脸很软,像绵花一样又白又软,所以叫了这个小名。我还记得我爹和我娘感情很好,我爹爹是散修,”
哦,散修,天赋极差,境界低下,学无所成,交够贡献值就可脱离效忠的家族,获自由身。段游行觉得不对劲,这孩子天赋那么高,他爹娘中就不可能有差的。
“我娘是普通凡人。我时常听我娘亲讲他们认识的事,至今乃有印象,她说她原本是被一地老爷相中当妾,她不愿意,可她爹娘为了钱财强迫她嫁了。那天,她被用布堵住了嘴,缚手缚脚,盖上红盖头,抬上了那花轿,她眼泪一个劲的流。”
“我娘的家,离地主家很远,接亲的队伍从中午走到了傍晚,早有传闻鹿儿岭有妖兽,但地主不信邪,路线就有鹿儿岭,走到一半,遇到妖兽了,不幸的是那些来接亲的人都被吃了,幸运的是,恰好那妖兽要吃我娘的时候,我爹爹救了我娘。”
墨沉檀感慨道:“然后你娘像话本里的以身相许了?挺烂漫。”
“才没有,我娘才没有那么肤浅。是我爹知道我娘饿了,给她捉了兔子烤,我娘一吃,觉得我爹厨艺好极了,一下喜欢上了我爹的厨艺。我娘追了我爹一年,我爹才同意呢。”
段游行忍俊不禁,要真心不喜欢,哪里能让凡人缠上一年,这明显也喜欢。
“你爹娘一定长得很好吧。”
“嗯,”声音闷闷,墨沉檀道:“后面他们就找了一处地方定居,再不久,有了我,后面到我四岁的时候,发现了路上快饿死的圆圆,然后收养了他。”
见墨沉檀眼含泪光,段游行道这个幸福的故事一定有一个不幸福的结尾,就是不知道是怎样唏嘘。
“我……我娘,”段游行说话哽咽,上气不接下气,话语有些颠倒,“剩下的事是圆圆和我说的,那一天我发烧,家中的药材恰好没了,正值我爹跟人走货去了,不在家中。我娘只得戴上帷帽,带着我和圆圆去城里拿药。”
“城里的路上,一个纨绔见我娘,起了色心,让我娘摘下帷帽,若不摘便不让我娘走,我娘心急我发着烧,以为摘下帷帽,便可万事大吉,但那登徒子见我娘长得好,当街调戏了我娘,下马把我往我娘怀外一扯,狠狠一摔,要不是圆圆接住我,我就被摔死了,他缚住我娘的手,我娘挣扎,他便找了两个家丁拿绳绑住我娘进了马车,说要她当他的小妾。”
“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妇?”
“他是城主的儿子。出了名的男女不忌,好色如命。”
“……”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圆圆带着我去报官,官府早就有人去通风报信了,把我们赶了出来,他身上有些钱带我去拿了药,只得等我爹回来去救我娘。”
“我爹知道后,把我们托付给了邻居家,提剑去救我娘。”
“您刚刚不是说我爹娘长得一定都很好吗?您说得很对,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娘不堪其辱,第二天自杀了。我爹去救人,也被那恶人看上了,那人想我爹给他做男宠,我爹在知道我娘死了后,也自杀了。”
段游行一怔,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有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父亲怎么可能天赋差,只能是门内人排挤他。外姓人在五族内想混的好,要么原本家中有财力支持,要么依附在境界更高的人身上。他父亲应该是被人看上了,但不愿意,早早寻路跑了才没有着毒手。
“后面,圆圆带着我去了乌家。”对于那一路上的事情,墨沉檀不愿多说,化繁为简。
“乌家?你知道段游吗?”段游行试探道。
“段游是谁?”墨沉檀对史事一窍不通,只关注乌孤影和修炼。
这反问打得段游行猝不及防。
“……一个魔头。”
“哦。”墨沉檀陷在伤感的情绪中,不太想搭理自己这未来师父。
“不再问问?其实我就是那魔头。”
没想到,墨沉檀破涕为笑。
墨沉檀毫不留情道:“那您得此恶名定是坑骗了太多人。”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懂不懂什么叫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看来自己喜欢坑蒙拐骗的形象在墨沉檀心里根深蒂固了。
行吧。段游行,也就是段游,他以为他的名声早就臭了,毕竟五大家族早把他的恶名传遍整个大陆了,人人都知道他段游杀人不眨眼,夜止婴啼,没想到,这有条漏网之鱼,还正好落他手里了。
段游行再试探道:“你觉得乌家于你有恩吗?”
“……他们于我有养恩。”
段游行点头摇扇,不知感恩的人,他先杀。
“……可是那个欺辱我爹娘的混账也是乌家人,保了他的人也是乌家人……若非他们害得我没爹没娘,我根本不用他们养啊……”
段游行稍有错愕,这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缘分因果谁说得清。
见墨沉檀泣不成声,段游行出声道:“那就随心,莫委屈自己。是非对错,谁又完全说得对,就算是天道,亦有算不清的时候。我随我心,欠我者、拦我者皆刀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