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御书房内。
龙涎香在空气中静静焚烧,却驱不散那份凝重的气氛。
皇帝揉着额角,看着手中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西北边报,眉头紧锁。
太子赵明璋垂手立在下方,眼角余光瞥着父皇的神色。
“匈奴左贤王派来使者,言辞倨傲,言说若不想重启战端,便需我大晟遣公主和亲,以结秦晋之好。”皇帝放下军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们点名,要朕的嫡亲公主。”
说着是嫡亲公主就好,可又有谁不知,大晟朝的嫡亲公主只有赵明溪一位。
太子闻言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西北边境刚经历大战,虽胜,然军民疲敝,国库空虚,实不宜再起战事。匈奴人野蛮未化,所求不过财帛与女子。若能以一位公主换取边境数年安宁,于国于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意的惋惜,“只是……我大晟适龄的、身份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有昭阳妹妹一人了。”
皇帝猛地抬眼看向太子,目光锐利:“太子是何意?莫非想让明溪去那苦寒之地,与蛮夷为伍?”
太子连忙低下头,语气却依旧“恳切”:“儿臣岂敢!昭阳妹妹金枝玉叶,儿臣亦是心疼。只是国事为重啊,父皇。想那前朝,亦有公主和亲,换来边境数十年太平,青史之上,亦是一段佳话。昭阳妹妹深明大义,若知是为国牺牲,想必也能体谅父皇与朝廷的难处。”
“佳话?”皇帝冷哼一声,将边报重重拍在案上,“那是无可奈何之举!明溪自幼体弱,性情纯善,如何能在那虎狼之地生存?朕看她去了,不是佳话,是送死!”
太子又言:“不如效仿元帝使昭君出塞,我们也从百姓中提点一位公主……”
“百姓的女儿便不是女儿吗?!”
就在御书房内气氛僵持之际,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陛下,昭阳公主殿下求见,说是为您送新调配的安神茶来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让她进来。”
赵明溪端着红漆托盘,步履轻盈地走入御书房。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宫装,清新淡雅,如同雨后初荷。
她先向皇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又向太子微微颔首,“太子哥哥。”
她的目光扫过御案上那份摊开的边报,以及父皇和太子凝重的神色,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昨夜太子刚在她这里吃了瘪,今日便与父皇密谈,所议之事,多半与她相关,且绝非好事。
“溪儿来了。”皇帝见到爱女,脸色稍霁,“又捣鼓什么新茶了?”
“回父皇,近日秋燥,儿臣用了些菊花、枸杞并少许宁神的药材,调制了这安神茶,最是清心降火。”赵明溪将茶盏轻轻放在皇帝手边,声音温柔。
她仿佛没察觉到殿内异常的气氛,转向太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太子哥哥今日气色似乎仍有些欠佳,可是昨夜腹痛还未痊愈?需不需要儿臣再为您看看?”
太子嘴角一抽,强笑道:“有劳妹妹挂心,已无大碍了。”
皇帝看着女儿乖巧贴心的模样,再想到太子方才的话,心中更是不忍。他挥了挥手,想让赵明溪先退下。
然而,赵明溪却仿若未觉,她站在殿中,目光清澈地看向皇帝,主动开口:“父皇,方才儿臣进来时,见您与太子哥哥面色凝重,可是朝中遇到了什么难事?儿臣虽愚钝,但也想为父皇分忧。”
太子眼神一眯,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妹妹来得正好。西北匈奴派遣使者,欲求娶我大晟公主,以结两国之好。如今皇室之中,唯妹妹你身份最尊,年龄相当。父皇正为此事忧心呢。”
他紧紧盯着赵明溪,想从她脸上看到惊慌、恐惧或者哭泣。
然而,赵明溪只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并未露出太子预期的任何情绪,反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但转瞬即逝。
她看向皇帝,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好奇:“哦?和亲?匈奴左贤王倒是好算计。不知他许了我朝何等好处,竟能让父皇考虑送出唯一的嫡亲公主去那苦寒之地换取和平?”
她不等太子回答,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语调轻柔,却字字清晰:“据儿臣所知,匈奴各部并非铁板一块,左贤王此番求娶,与其说是为了和平,不如说是想借我大晟公主之名,抬高他在匈奴各部中的声望,以便整合势力,对付其他王庭。我朝若应下,非但不能换来长久和平,反而是助纣为虐,帮其坐大。届时,一个统一而更加强大的匈奴,对我朝的威胁只会更大。”
太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道理,一时语塞,强辩道:“妹妹久居深宫,如何懂得这些军国大事?不过是道听途说……”
“太子哥哥此言差矣。”赵明溪转向太子,目光坦然,“正因儿臣偶尔出宫,见识过市井百姓生活之艰,才更知边境安宁之重要。然,安宁非乞求而来,乃是以实力震慑而来。我朝刚获大捷,将士用命,正应趁势巩固边防,展示强硬姿态。此时若选择和亲,在匈奴看来,非是恩赐,而是示弱。他们会认为我朝怕了,反而会得寸进尺,索求无度。”
她再次看向皇帝,语气恳切:“父皇,女儿不愿去和亲,并非贪生怕死,或是留恋京城富贵。而是深知,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匈奴要公主,明日是否就要割地?后日是否就要岁贡?我大晟国格何在?父皇天威何在?”
皇帝听着女儿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分析,眼中闪过惊异和赞赏。
他这个小女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竟有如此见识!
远比太子那套“牺牲女子换和平”的短视之言,要高明的多。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皇帝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考校。
赵明溪沉吟片刻,道:“匈奴使者既然要来,那便让他们来。我朝应以大国气度相迎,但态度需不卑不亢。他们若提和亲,朝中自有大臣可与之辩论,陈说利害。同时,应令边境守将加紧戒备,整军备战,展示我朝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外,或可遣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金帛,暗中联络匈奴其他与左贤王不睦的部落,行分化瓦解之策。唯有让他们内部乱起来,无暇南顾,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她顿了顿,看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太子,轻轻补了一句:“至于女儿,朝廷最终决议非要和亲不可,女儿身为公主,享受万民奉养,自当为国分忧。只是,女儿希望这是朝廷权衡所有利弊、用尽所有方法之后的最后选择,而非首选,更非……唯一的选择。”
皇帝看着殿中从容自若、目光坚定的女儿,再对比一旁只知牺牲妹妹以求暂时安稳的太子,心中天平已彻底倾斜。
他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好了,此事朕知道了。和亲之事,容后再议。匈奴使者尚未到京,不必急于一时。溪儿,你的茶朕收下了,先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赵明溪盈盈一拜,姿态优雅地退出了御书房,自始至终,未曾露出一丝怯懦与慌乱。
看着女儿离去的身影,皇帝沉默良久,才对太子淡淡道:“太子也先退下吧。昭阳所言,不无道理。和亲之事,需从长计议。”
太子赵明璋咬了咬牙,只得躬身道:“儿臣……遵旨。”他退出御书房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万万没想到,赵明溪竟如此牙尖嘴利,三言两语便扭转了局面,还赢得了父皇的赞赏!
赵明溪走出御书房,温暖的秋阳照在身上,她却感觉心底一片清明寒意。
太子已然图穷匕见,未来的斗争,只会更加激烈。她必须更快地成长,积聚更多的力量才行。
赵明溪回了自己的澄云堂,继续埋头于她的瓶瓶罐罐之间。
她答应沈惟的冻伤膏,需得精心调配,既要效用显著,又需考虑北境苦寒,膏体需能耐受低温而不凝固。
她翻阅医书,反复调整了几味药材的比例,又加入了少许南疆特产的温经通络的草药,终于制出了满意的成品。
一连几日,她都亲力亲为,确保每一罐药膏都品质如一。
看着眼前几十个小巧的白玉瓷罐整齐码放在锦盒中,她满意地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些许小女儿家的得意神色。
“海棠,”她唤来贴身侍女,“备马车,我要亲自将这膏脂送去护国公府。”
海棠有些讶异:“殿下,这点小事,让奴婢派人送去便是,何须您亲自跑一趟?”
赵明溪洗净手,拿起一旁温热的帕子擦着,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既是诚心赠药,自然要亲自去才显郑重。何况……本宫也有些话,想问问那位沈将军。”
关于北境的具体情况,关于匈奴各部更细致的动向,纸上谈兵终究隔了一层,若能亲耳听听这位刚从前线回来的将军之言,或许能有更多启发。
马车辘辘,行驶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不多时,便到了巍峨肃穆的护国公府门前。
门房听闻是昭阳公主亲至,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府中管家便匆匆迎出,恭敬地将赵明溪请入花厅。
赵明溪刚落座,一盏清茶尚未奉上,便听得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沈惟一身墨蓝色常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似乎刚从校场回来,额角还带着些许薄汗,周身比那日宫宴更多了几分凛冽的英气。
“臣沈惟,参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他拱手行礼,声音清越。
“沈将军不必多礼,是明溪冒昧前来打扰了。”赵明溪起身虚扶了一下,示意他坐下,随即让海棠将那个沉甸甸的锦盒呈上,“答应将军的冻伤膏,我已制好,共五十罐,请将军查验。”
沈惟打开锦盒,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面而来,只见一个个白玉小罐晶莹剔透,膏体质地细腻。
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原以为公主即便赠药,也不过是象征性的几罐,没想到竟是如此大批量,且看这成色,绝非敷衍之作。
“殿下效率之高,用心之细,臣感佩于心。”沈惟合上锦盒,郑重道谢,“北境将士若得此良药,今冬便能少受许多苦楚。臣代他们,再谢殿下。”
“将军言重了,力所能及而已。”赵明溪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那日听将军提及北境苦寒,不知如今边防可还稳固?匈奴近来……可还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