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三十余年前。
“二皇子贪玩,用点心去喂狮子犬,谁料狮子犬当场倒在地上,挣扎一会儿就不动了。”贵妃拈着帕子,指了指盘中糕点,“臣妾吓坏了,就赶紧派人请陛下和皇后来。臣妾、臣妾,”她语无伦次,“臣妾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上首坐着皇帝和皇后。帝后相视,皇帝简单使了个眼色。皇后会意,先对身边的太监说:“去请太医来。”又问贵妃,“都有谁经手过这盘糕点?”
“糕点送到永和宫后,没人碰过它。事发突然,连来送点心赵公公都还没走。至于糕点送到永和宫之前——”贵妃语意未尽,神色怯怯。
皇后移开目光,向皇帝解释:“方才臣妾去太后宫里请安,太后说这道点心益气养身,让臣妾给各宫都送一些。”送点心的赵公公也是她宫里的人。今天的事情,她没法把自己摘干净。她又问狮子犬最近是否有异常——她知道贵妃肯定会说没有,但她终究得问一遍。
刘太医应召而来。皇后一看,又放心又不放心。放心在于刘太医是她的人;不放心在于刘太医胆小,问诊开方时谨慎小心,算个优点,面对现在的情况却会怕事摇摆,是很大的缺点。
“刘太医,你看看这盘糕点。”皇后说。
果然,刘太医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他紧张地凑近糕点,看过嗅过,又碾碎了仔细分辨。他行礼,说:“这里面加了二十几种药材,是一道药膳。”
再没有比这更没用的话了。皇后追问:“是否对人有害?”
刘太医愁眉苦脸:“药材种类太多,气味驳杂,臣实在不能确定。若有食谱,臣可以依照食谱判断。”
皇后又让贵妃描述狮子犬的死状,令太医看过犬尸。刘太医却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这样的症状,像是误食了草乌,草乌有剧毒!点心嗅起来确实有些草乌的气味。”
皇后顿时警觉,冷言问:“既然有草乌的气味,你刚才怎么不说?”
刘太医怂了:“像草乌,也可能不是草乌。许多种药材食材混在一起,实在难以分辨。又或者这狮子犬本来有什么疾病。臣不是兽医,看不出它生前是不是健康。”他又肯定地说,“但如果它本来健康,吃完点心却很快毙命,那无疑说明点心里的那股气味来自草乌。”
皇后的疑心逐渐加重,她盯着刘太医。刘太医没敢看皇后,但他从来都是这副懦弱的样子,此时反倒让她看不出他有没有二心。
此时,贵妃柔声说:“或许臣妾的狮子犬真有什么暗疾也说不准。臣妾为二皇子的安危焦心,可是也不愿意平白冤枉好人。”她看皇帝,又看皇后,“听闻皇后娘娘宫里养着一只猫。如果娘娘肯恩准,不如就用它再试一试这些点心吧。”
永和宫?玲疑惑。兰兰野性难驯,一到陌生的地方更是反应极大,皇后从来不会让它出坤德宫。
来接兰兰的人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但兰兰不熟悉她,又是哈气又是挠,玲极力安抚它,仍不能令它安分呆在篮子里。大宫女眉头紧皱,声音满含焦虑:“算了,你也跟着去。”
帝后、贵妃、太医。被孤零零地摆在正中间的糕点,众人凝重的表情,压抑的气氛。玲见礼,暗中忖度。
“把那些点心喂给兰兰。”皇后说。
玲心一紧。“是,皇后娘娘。”她掀开篮子的盖布。在兰兰探出头之前,她用袖子挡住它半边脑袋,不让它看见殿里许多的宫人。兰兰似有些警觉,但毕竟熟悉玲身上的气味,暂时没有闹。点心喂到嘴边,兰兰立刻别开头。这种点心嗅起来有药气,压根不是猫会乐意吃的东西。玲虽然不愿意强迫它,但也知道今日之事由不得她和它。她用手仰起兰兰的头,捏开下颌,将碾碎的糕点投入它的喉咙,又封住它的嘴。兰兰挣扎得厉害,狠挠她的手臂,衣袖被划破,手上也添新伤——她已经许久没被兰兰挠伤过。
兰兰闹得越发竭力,连玲也哄不住它。听见它的嘶叫,玲清楚地知道这条性命此刻即将走向终结。手上伤口疼痛流血,但它只会远比她更痛。
它渐渐不动了。它的眼睛仍美如琥珀,是了无生气的,不再伤人或亲人的美。
强权之下,人命尚且难保,何况是猫。她从来都明白,但却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权力斗争和它带来的无谓的死亡。她的指尖冰冷,但心滚烫地跳动和轰鸣。身为奴婢,未经允许时,她本不该抬头去直视主子们。而此时此刻她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先看贵妃,又看皇后。她们脸上的惊惧和愤怒都如此真实,让旁人难以分辨出究竟谁在说谎。
电光火石间,她却看出来了。那时她还不懂得何为“顿悟”,但仅仅凭借直觉,她意识到真相和时机都被她握在手里:这场后宫争斗的胜负,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贵妃含泪恸诉:“皇上!臣妾——”
在她为这件事下定论之前,玲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糕点塞进嘴里。所有人都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连贵妃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她咽下的份量比刚才喂给猫的,多出何止十几二十倍。她吃得急,被碎屑呛住,咳嗽几声。但除此之外,她好好地跪在原地,显然没有中毒的迹象。她赌对了。
贵妃脸色骤变。
玲向皇帝叩首:“启禀圣上,奴婢不懂药理,但知道有些东西虽然对人无害,对猫却足以致命。”兰兰带有余温的尸体还在她手边,她极力控制住声线,“恳请圣上明断。”
一片寂静。刘太医的身形开始颤抖。
皇帝说:“把今日当值的所有太医都召来。”
数日后。
炉中添新香,青烟袅袅。所有争端、处罚都已经收拾停当:欺君是重罪,宫里不再有什么贵妃了。
“嬷嬷怎么看她?”皇后把玩着玉坠子,仿佛随口道,“说与本宫听听。”
“她既忠诚又聪明,实在难得。”
皇后闻言轻笑:“嬷嬷糊涂。聪明人都不忠诚,真忠诚的呢,都不能太聪明。”
嬷嬷陪笑:“奴婢老眼昏花,只觉得她敢拿命去为娘娘作证,是个忠仆。”
皇后没说话。玉坠子摇曳,撞在木制桌面上,轻轻地“咚”一声。她挺身作证,是为了主子,还是为了那只死掉的猫?到底出身微贱,心气太浮躁又不知礼数,即便伶俐,真关心还是假关心也全都写在脸上。
不过,重情之人,有时候格外好用。若被仔细调教,磨一磨性子,将来肯定能派上大用场。
“翁主现在才三岁,已经是越来越管不住。伺候翁主的奴才们只知一味纵容她。这怎么能行?”皇后微笑吩咐道,“小玲看着是个机灵的,就让她去试试吧。”
坤德宫。八年前。
“小玲,救救她,送她出宫去。”皇后紧握着玲的手,“最初我就知道,若有这一天,这件事只能托付给你。咳咳……”
皇后已服毒,药性很烈,此时血已污了她们交握的手。皇后用力擦净,生怕带血的模样会害得小玲被盘问,导致翁主的逃生希望更渺茫。
玲垂眼。主仆一场,她被利用,被视若草芥是真的;但皇后的教导与知遇之恩也是真的。人情冷暖无常,她做事唯求无愧于本心。何况深宫寂寞,她多少也是真将翁主当作女儿看待的。像世间很多父母那样,她不能免俗地将那些骄纵与自私付之一笑,执着地相信她本性是个好孩子。
“奴婢遵命。”玲说。
淮山。现在。
“好像有座尼庵。”玲说。
封铮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座小院落,围墙不高,能看见里面被磨损的木制建筑。山门也斑驳,上书“莲生庵”三个字。淮山的庙宇不少,此处虽然偏僻,原来也有僧众居住修行。这里和玲去过的,淮山的其他寺庵一样,终日敞着大门,似乎不会有人盘查或迎接访客。
“我想去看看。”玲又说。封铮于是陪她走近尼庵。就在他们离山门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庵里却忽然冲出来一名元婴修为的尼姑,她手里还握着一本翻到中间的簿子,匆忙地拦住他们。
玲和她几乎同时见礼。面对出窍修士,尼姑慎重但坚决地说:“两位请止步。莲生庵有清规,尘缘未断者不得入内。”
玲与封铮对视一眼。封铮问玲:“你想进去吗?”
道尊这样发问,看门的尼姑顿时冒冷汗。听他的语气,只要这女修点头,他打也要打进去。
好在女修摇了摇头。她问:“请教前辈,‘尘缘未断’是什么意思?”
尼姑干脆倒转簿子,展示给他们看。纸页哗啦啦地翻过,尼姑解释说:“此簿名为‘香火簿’,能查到凡界一切的香火供奉记录。只有最近十年都没有被凡人供奉过的修士,才算是断了尘缘。你看,近些年来,广武道尊实在是香火鼎盛,我平生也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况。”
玲一看,香火簿上的记录连绵不尽,她翻过许多页,都翻不到头。大概是一志岭逐渐成了气候,凡人们在供奉奋威将军。
她又想,他的人生本来只是她在浩瀚青史中读到的一则小传,谁能想到后来有这样多的纠葛。
尼姑又对玲说:“至于你,也有一脉香火年年供奉拜祭,从未中断。”她翻到某一页,将字指给她看。
玲稍微动容,问:“能查到是谁吗?”
尼姑含笑说:“不能,但依我看,你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
玲也笑了。
看来郦自衡大错特错。下次见面,她可要好好反驳他。
两个尘缘未断的人原路折返。玲看着封铮,想从他身上看出史书上那位少年将军的影子:似乎有点像,但归根结底还是更像修士。其实她自己也一样,才离开宫廷几年,已经任性不少,旁人大概也猜不出她曾经是凡间的宫女。
封铮安静地看着她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地,封铮指了指她身后的草丛,示意她看。草丛里有一只斑纹灵猫。如他所料,玲眼睛一亮。虽然他不太能理解,但她看到猫的时候常常表现得很惊喜,所以他每次都指给她看。
玲取出一点灵食,放在灵猫面前的地上。它似乎不怕人,走近嗅了嗅,一口就吃掉了。玲于是又放了一些,看着它埋头猛吃。她试探地触碰它柔软温暖的颈毛,它没有反对,专心于享用美餐。
它身上没有法术或其他标记,应该是无主的灵兽。玲摸来摸去,都没有引起它的不满。吃尽灵食,它发出呼噜声,一个劲地蹭她的手,尾巴也往她手臂上撩。
世上竟然有这么乖的猫。玲心都化了,挠挠它耳朵后面。灵猫抖抖耳朵,喵了一声。
封铮问:“你要养它吗?”
玲说:“我们一起养,好不好?”
玲抱起猫,让它面对着封铮。她用手指挠猫的下巴,笑着看封铮。封铮没看猫,只是看着她。“好。”他说。
“我想给它取个名字。”玲又说。
“叫什么?”封铮问。
“铮铮。”
封铮沉默了。看到他的反应,玲很开心地笑了一会儿,说:“只是开玩笑的。刚看过香火簿就遇到了它,所以叫‘香香’怎么样?”
这其实是一只公猫,但封铮没有提出异议。“好。”封铮说。
玲温柔地抚过香香的后颈,留下一枚很小的法术印迹。它似有所感,喵喵叫着用头蹭她。玲抱着它靠近封铮。封铮此时收敛了气息,以香香的灵智,大概看不出他的出窍修为,无可无不可地晃着尾巴。
“回去吗?”玲问。
“嗯。”封铮说。
封铮去牵玲的手,然而她不断调整着抱猫的姿势,还是没能腾出手来。封铮想了想,将她连同猫一起横打抱起,激起她带笑的惊呼和几声猫叫。
他们乘风而去。天空澄澈,如眷侣的心意一样清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