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界。八年前。
“你认为我做错了。”王弈说。
“不是‘我认为’,这是事实。吸纳一个空有满腔热血的大少爷,恕我不能赞同。”郦自衡停顿,又补充说,“何况他还没什么用。”
“赤子之心。”王弈感慨,“已经足够难能可贵。”
“我们可不是靠‘赤子之心’走到这一步的。况且,如果你真的爱惜他,就不该让他掺和进来。”
“假如心中无赤诚,我们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王弈温和地指出,“如果你还相信我的眼光,我会说,他值得信任,也值得发展为伙伴。”
这话郦自衡没反驳。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他问:“白圭那边怎么办?”
“先放一放。我们改从凌虚阁入手。司徒向和封铮的合作很可能比看上去更脆弱。”王弈沉吟,又说,“你需不需要帮手?卢浩成没怎么在两岳露过脸,修为也合适。”
“卢浩成不行,他应付不来那么多修士。我来的路上顺手捡到一个人。她履历干净,又有点脑子,很适合进凌虚阁当内应。如果顺利,我再引荐她过来。”
“你找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弈说,“随时汇报。”
西岳。现在。
“你明明更适合做法修,却在武道上蹉跎岁月。”
卢浩成猛摇头,试图赶走脑子里的回音,但一点用也没有。那场打斗后,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他不是武修的料子,他心里从来都清楚。任红贞、林风与他同为筑基,身手却比他好太多。他再怎么勤奋刻苦,也追不上他们。但他既然为一志岭效力,做法修岂不可笑?他们的战场在凡界,法术没有任何用处。
不远处的山崖边,白圭盯着卢浩成。活捉和严刑逼供这个筑基修士很简单。但陆鸣可能在郦自衡手里,比起拷打,设法让他自愿协助会对陆鸣更安全,也更易获得有价值的情报。
当然,如果策反不成功,接下来自然有雷霆手段。白圭对属下说:“开始吧。”
即便没有灵力,李伏一剑之威依然骇人。现在伤口虽然基本愈合,不再流血,但血红皮肉外翻,模样很狰狞,也很痛。路过的金丹男修似是被卢浩成的伤吓了一跳,往他这边看。卢浩成低着头,假装没看见金丹男修,免得还要向他行礼。
男修却走到卢浩成面前,语气关切:“伤得这么重,怎么不施法疗伤?”
卢浩成目光戒备:“我不会。”
男修同情地看着他,用手指凭空绘出符文。
些微的光芒闪过,卢浩成不自觉屏息,符文映在他眼底,他本能地记住这一笔,手指微曲。伤口逐渐长好,只剩下深色的瘢痕。男修低头察看伤口,卢浩成却鬼使神差地用划动手指。初次亲眼见到男修所使出的精湛符文后,他产生了朦胧的顿悟。他指尖有忽明忽暗,不稳定的光芒闪过,手臂上的一处小伤也被治好了。他的眼睛因此盛满震撼,像孩童第一次点燃一簇火。
卢浩成此刻终于见礼:“晚辈卢浩成,见过前辈。”
男修说:“我姓赵。归藏门赵佑。”
“赵前辈。”
“你被什么人所伤?怎么伤得这么重?”
卢浩成编造道:“是古柯宗的修士。”
“古柯宗?”赵佑皱眉,“怪不得……但下手也太重了。你与古柯宗的修士结仇了?”
卢浩成本想随口应付,却又思及往事。他说:“没有。但我没有家室、师门依靠。他们劫掠甚至欺凌取乐,自然都只找我这种人。”
卢浩成身上穿着防御用的仙衣,但鞋还是凡人的布鞋。此时赵佑指着他的鞋说:“凡人求道一向艰难。但你成功筑基,就已经迈过最难的门槛了,以后只会更好。”
“筑基修士不过是命长点的凡人。”卢浩成移开视线,“在修道界的最底层,受人轻蔑又相互残杀,艰难挣扎百余年,才发现晋阶无望,最后还是老死而已。”
“谁也不敢说自己将来一定能或者不能晋阶。修行一途,唯有‘尽人事以听天命’。”
此类说法卢浩成从前听过太多遍,多到只能令他反胃。即便面对刚刚帮了他的人,卢浩成也难以给出好脸色。他生硬地回敬了一句:“想必前辈没有修过聚灵阵,也没和上千人争夺过那枚筑基丹,才会以为‘尽人事’有用。”
“我是没有。但我花了二十七年在归藏门外门做仆役,可你看我现在呢?”赵佑和颜悦色,“我已成为归藏门内门弟子,又修成金丹。二十七年的辛苦劳作,每一天都值得。”他捋袖子,给卢浩成看他小臂上发白的大片烫伤伤疤,“这是我还是凡人时受过的伤。其实我随时能消去它们,但我没有,因为我想提醒自己,要记得我从哪里来。凡人修道如此不易,我们更应该相互提携帮助。我说‘尽人事以听天命’,不是诓你也不是场面话,因为我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卢浩成有些动容。他沉默一阵,说:“能像前辈这样得到机缘的凡人终究是极少数。”
“是极少数。可又为什么不能是你?如果你愿意改当法修,我可以引荐你到归藏门,至少也能当上外门弟子。”
以前遍寻不得的机缘,如今能来得这么容易?卢浩成起疑,说:“我是武修,好端端的,没必要改当法修。”
赵佑笑他:“不想当法修?那你偷学我的符文做什么?”
卢浩成身体一僵,顿时尴尬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引荐回去的。”赵佑说着,又慢慢用手指绘出一个符文,“你只看过一遍,就能模仿着使用,可见有天赋。这个,你再试试?”
卢浩成抗拒不住诱惑,手指描摹着符文的笔画。顿悟如电光在他的识海中刹那明灭。落笔、符成。这是唤风的符文,灵力流出,化作疾风穿过草地。
“我说的没错吧?”赵佑说。
卢浩成还是纠结:“我修剑几十年,如果转修法术,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赵佑叹气。他化出一柄小刀,示意卢浩成看。
小刀灵巧地在指尖转来转去。赵佑左手扔远一张符纸,右手捏住刀刃,向前一掷。小刀旋转着飞出,漂亮地将符纸钉在七八丈外的树上。
“你是武修?”卢浩成问。
赵佑以法术唤回小刀,收好:“曾经是,尽管归藏门大多数人都学符咒,我当初却选了武道。然而,我四十年前就已经改做法修。现在我后悔极了,你知道我后悔什么吗?”
“什么?”
“我后悔没有在五十年前、六十年前就改修法术!”赵佑痛心疾首,“世人过分夸耀毅力,却不知道在错误的路上走得越久,代价就越大。我本可以不浪费那些光阴——这也是我劝你快快转为法修的原因。”
卢浩成被震住。难道他真的遇上伯乐了?他好歹还记得自己的立场,艰难地说:“我……我不打算呆在西岳。我不喜欢这里。”
赵佑却不接受他的理由。
“不行,要是你因为被古柯宗的修士打了,就讨厌西岳,觉得我们西岳修士皆是那种货色,我可不同意。”赵佑佯作生气,“你得跟我去归藏门亲眼看看。入不入门全在你自己,但看看总没坏处吧?”
卢浩成犹豫着,还没回答,就被赵佑一把勾住肩膀。
“别想了,走啦!”赵佑笑道。御风法术发动,他们浮起,向归藏门而去。
他们在归藏门外门偏僻处降落。这片地方被收拾得前所未有地整齐干净,就算太瑛真人亲自来巡视,大概也不会看到它更好的一面了。
西岳四大门派,卢浩成只去过凌虚阁。凌虚阁惩戒严苛,禁制森严,归藏门看起来却仁慈许多。比方说,如果误触了凌虚阁的禁制,多半要被伤得头破血流,哪只脚不小心踏进禁地,接下来很久都别想好好走路;但归藏门的禁制以警告和拘束为主,如果不小心蹭到禁制,只会被弹出去摔一跤。
卢浩成心中已生出些好感。路上偶尔看见其他筑基修士,神态也自然平和,似乎未遭到修为更高者的压迫。这还是他认识的修道界吗?
走了过几段路,前面的墙上贴着一连串榜文。卢浩成瞟见熟面孔,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卢浩成问。
“通缉、悬赏……去看看吗?”赵佑领着卢浩成往墙那边走。离得近了,卢浩成看清最左边确实是郦自衡的画像。画像旁还注明,若有人能将他捉来,作为嘉奖,可进甲库任选一件法器带走。卢浩成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没看见自己的画像,偷偷松了口气。大概因为他在凌虚阁只是个小角色,还不够格被大张旗鼓地通缉。
然而卢浩成看到右首的画像,心里一跳。他问:“那个,也是通缉?”
赵佑看了一眼,笑道:“不是。你竟不知道这个?那是妙觉真人的儿子,找了许多年,悬赏越来越高——我看看——谁能找到他,若是法修,太瑛真人便收他为亲传弟子,在归藏门一应待遇如同白家嫡系;若是武修,则可拜东岳妙觉真人为师。提供线索者亦有重赏。唉,要是有谁能找到陆鸣,那可真是前途无量啊。”
卢浩成顿时心如擂鼓。
命运的转变就在这一刻。如果这么做,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如果贪恋方才的顿悟体验,想学更多,想追求长生,代价将是他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理想和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舍弃的忠心。
卢浩成的语气几乎是惊喜的:“我能找到他。”
白圭在高处俯视着。以厚利诱之,世上少有不能攻破的忠诚。眼前的结果,在他意料之内。“按他说的去找。”白圭吩咐道,又说,“赵佑做得不错。等事情处理完,让他来见我。”
赵佑,归藏门销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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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