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声已经响了整整五天。楚安百无聊赖地趴在贯石羚宽厚的背上,随着这头巨兽稳健的步伐轻轻摇晃。山路蜿蜒向上,同行的商队早已各自散去,如今只剩下他和向导阿普两人在这寂静的山道上前行。
"叮——当——",石羚脖颈间的铜铃每走七步就响一次,楚安在心里默数着,时不时抬头盯着前方阿普挺拔的背影,那件靛蓝短褂裹着精瘦的身躯,像根插在石羚背上的黑铁枪。不知铜铃声数到多少次时终于烦躁地叹了口气。他掏出乾坤袋里那本翻得卷边的《通古杂文》,却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该死的山路究竟还要走多久?
"看啥好书呢?"
带着笑意的嗓音突然从前方传来,楚安手一抖,书册差点滑落。他慌忙抓住书页,看见阿普不知何时已经勒住石羚,正回头望着他。夕阳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镀了层金边,衬得黝黑的皮肤泛着铜器般的光泽。
"就、就是些神话杂记..."楚安把书往他那头送了送,"阿普哥要看看么?"
高瘦的向导伸长胳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一弹,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小仙官别难为我啦,这些曲里拐弯的字,看着比山道还让人头晕。"
楚安耳根发热,讪讪地收回手。山风掠过两人之间的沉默,他盯着阿普腰间晃荡的青铜铃铛,没话找话:"那个...听说丹阙山的山主是只神鸟?"
阿普闻言直起腰板,解下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
"老辈人说,早年间这里全是海,海底有个深不见底的渊。渊里翻着火浪,烧了上千年都不灭。"他粗糙的手指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后来有一天,从火渊里蹿出一群黑毛骘號——那怪物上半截像发疯的海牛,长着獠牙,下半身却是鱼尾巴,专吃出海打渔的乡亲。"
楚安听得入神,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
"最吓人的是那头领,"阿普压低声音,"一张嘴就喷绿火,把天都烧出窟窿!打不到鱼,海水也变毒汤,老百姓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后来呢?"
"后来啊,"阿普抹了把汗,"东边寨子有个叫支格那鲁的穷小子,背着干粮走了九九八十一天,从北都之山带来了阿玛古兹。"
"阿玛古兹?"楚安脱口而出。
"对!"阿普将水袋挂回腰间,"就是你们说的山主大人!"他指向远处日渐西沉的山峦,"神鸟的翅膀张开能盖住三座山头,打架时掀起的风,把海水都刮成了盐巴!"
林间忽然卷起一阵疾风,楚安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四周的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阿普摸出火石,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擦出火花,松明燃起的瞬间,照亮了他高耸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窝。
"支格那鲁和神鸟在这里与巨兽战斗了整整七天七夜,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最后神鸟一爪子把怪物按进海底的巨渊!自己则化成了这南边的群山。"他举起火把,跳动的火焰在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所以每年苒邦支号节都要围着火堆跳舞,那火星子蹦起来的样子..."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无数火星腾空而起,"就像当年神鸟抖落的羽毛。"他说着眼神缓缓转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
暮色不知何时已笼罩山林,楚安望着远处巍峨的山影,忽然觉得那轮廓真像一只展翅的巨鸟。肩头的千羽灵枢轻轻"啾"了一声,黑曜石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叮——"贯石羚脖子上的铜铃突然卡在半空。阿普肌肉虬结的手臂猛地绷紧,勒住石羚的脖绳。松明火把被他反手摁进潮湿的苔藓里,火星发出"嗤"的声音,黑暗瞬间吞噬了两人。楚安的心跳骤然加快,喉咙发紧,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前方的密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某种东西在拖拽、撕扯着什么。阿普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的猎刀,动作极轻,却让楚安的后背窜上一股寒意。
"别出声。"阿普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他的手指像铁钳般扣住楚安的手腕,拽着他滑下石羚后背。
楚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跟在阿普身后,借着树影的遮掩,一点点靠近声源。他拨开一丛低垂的枝叶,眯起眼睛——下一秒,他的胃猛地痉挛起来。
前方空地上,几团黑漆漆的东西正围成一圈,疯狂撕扯着几具血肉模糊的残骸。那些东西……不,那些根本不能称之为"东西",它们没有脸,没有四肢,只有一团团蠕动的长毛,和一对巨大的、蝙蝠般的翅膀。它们的身体中央裂开一张血盆大口,獠牙交错,正贪婪地啃噬撕扯着地上的尸块。碎肉和骨头被甩得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楚安甚至能听见牙齿碾碎骨头的"咔嚓"声。
他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干呕出声。阿普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硬生生把他拖回树后。
“快走!”阿普的呼吸喷在他耳边,又急又低,“不要惊动它们。”
楚安浑身发冷,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僵硬地点点头,任由阿普拽着他,悄无声息地退向另一条隐蔽的山道。每一步都轻得像猫,生怕踩断一根枯枝。
直到走出很远,远到再也听不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阿普才稍稍放松了钳制。楚安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几乎站不稳,他扶着树干大口喘息,那股腐臭的血腥气仍在他鼻腔里翻涌,胃部剧烈痉挛,他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
阿普粗糙的大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另一只手递来水袋。“漱漱口。”阿普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暴风雨中唯一可靠的锚。
楚安接过水袋,冰凉的泉水冲刷过口腔,却冲不散舌尖残留的铁锈味。
“那……那些是什么?”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尸鸠。”阿普的眉头拧成一道深沟,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警惕地环视四周,语速极快地说道:"群居食腐,没眼没鼻,浑身长满头发似的黑毛,就靠那张嘴和翅膀对物体气味进行追踪。"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爪子及其锋利。"
楚安瞪大眼睛,喉咙发紧。他虽然之前已经做过丹阙山的部分攻略,但也未曾看到过这种可怖生物的概述,阿普的描述顿时让他后背发凉。
“小仙官勿担心,”阿普将楚安托回石羚背上,“只要身子没有伤口,便不会引得此物。”
阿普抬头望了望天色,最后一缕天光已经消逝。他啐了一口,语气变得急促:"天黑后行路危险,得赶紧找个隐蔽处。"说着已经拽起贯石羚的绳头,"前面有个猎户歇脚的石洞,撑到天亮再说。"
楚安骑在石羚上跟着阿普向前走去,他原本对这次历炼很期待,但现在却对前路充满了未知的惶恐。
当两人终于来到能望见盘山石径的山角时,楚安仰头的一瞬间,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滞住了,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路"。
光秃秃的绝壁像是被天神用巨斧劈开,灰白色的岩壁上,一道狭窄的石径如同缠绕山体的巨蟒,蜿蜒盘旋着消失在云雾深处。没有草木遮掩,没有缓冲的坡度,只有**裸的、近乎垂直的崖壁,和那条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卷走的细窄石道。
"这哪是来历炼......"楚安喃喃道,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沈煜珩怕不是让我来渡天劫的吧?"
阿普闻言低笑一声,黝黑的面庞被山风刮得发亮。他拍了拍身旁的贯石羚,道:"别看它险,这山里埋着的金灵矿石,可是锻造修士抢破头的好东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楚安一眼。
楚安一怔,随即失笑。他早该想到,自己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新手小白,在这老练的山民眼里根本藏不住。
"走吧,"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趁天色还早。"
贯石羚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能耐。这头巨兽虽然体型庞大,但四肢肌肉扎实,每一步踏出,蹄甲都能在坚硬的岩壁上凿出浅坑,牢牢抓住石缝。
"要是能飞上去就好了......"楚安望着高不见顶的山径,忍不住嘀咕。
"想被当成活靶子?"阿普头也不回地甩来一句,"这山里的铁翼鹫,就喜欢叼你这种想偷懒的修士。"他指了指云雾中隐约掠过的黑影,"还有肉藤花,专捆会飞的。"
楚安顿时噤声,老老实实抓紧了贯石羚的鞍具。
当贯石羚最后一步踏上山巅时,楚安终于明白为何凡俗之人绝不会踏足此地。
眼前是一片苍凉的岩石世界,灰白色的山体如同被天火焚烧过一般,寸草不生。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石砾拍打在脸上,生疼。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楚安甚至能感觉到肺叶在抗议般地收缩着。
"咳...这鬼地方..."阿普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他虽是山民中少有的灵力傍身者,但此刻也明显吃不消了。他粗粝的手指微微发抖,却还是利落地为楚安搭好简易的避风处。
"一周后..."阿普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我会在下山角处等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泛着古铜色泽的羊角号,“以号角声为信,若是提前...…吹响它...…”阿普喉结滚动“我的贯石羚会来接你……”
楚安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号角,指尖触到上面细密的纹路——那是这山中神鸟的图纹。他抬头想说些什么,却见阿普已经翻身上了贯石羚。那个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影此刻微微佝偻着,像是被这残酷的山巅压弯了腰。
最终楚安只重重点头,看着那一人一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盘旋而下的石径上。山风卷着碎石敲打在岩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在提醒他:从现在起,这方寸之地,就只剩他一人了。
楚安闭目凝神,开始调整体内灵息流转。原本静立肩头的千羽灵枢忽然微微一颤,铜铸的羽翼在稀薄的空气中舒展开来。这只精巧的金儡鸟先前宛如装饰品般沉寂,此刻却跟随楚安周身的灵息抖动着双翼,每一片铜羽都流转着暗金色的光华。
"啾——"
随着一声清越的鸣叫划破山巅的寂静,千羽振翅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前方浓雾。刹那间,一道耀眼的金芒穿透云雾直贯地面,如同天光破晓。那光芒触及山石的瞬间,竟如蛛网般向四周蔓延开来,繁复的符文在地面上次第亮起,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地符阵法。
楚安不由屏住呼吸。阵法成型的刹那,肆虐的山风骤然停滞,翻涌的云雾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温暖的气息在结界内流转,连稀薄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这就是...宗师级的手笔..."
他望着悬浮在阵法中央的千羽灵枢,此刻它已化作阵眼,铜羽上流转的符文与地面阵法交相辉映。沈煜珩随手给的一件法器就有如此威能,这让楚安既惊叹又怅然——自己何时才能达到这般境界?
山风在结界外呜咽,却再不能侵扰分毫。楚安盘膝而坐,感受着阵法中流淌的温和灵力。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巅,他的修行,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