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密布,楚安抱着一摞厚重的典籍,脚步在朱红回廊上踏出沉闷的声响。阿戊拿着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滴落的雨水连成细线,将青石地面洇出深色的痕迹。
"这天是漏了吗?"楚安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幕,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烦躁,"从破境那天起就没晴过......再这么下去,我身上怕是要长蘑菇了。"
他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没来由地心头一窒。这雨下得太久、太密,仿佛连天地都在酝酿什么。
路过侧院廊亭时,余光忽然瞥见几个金儡列队疾行——它们机械而精准地搬运着浣洗的衣物,方向直指东院霜华居。楚安脚步一顿,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师尊出关了?"
可下一秒他就察觉不对。那些金儡的移动速度比平日快了三成,关节发出急促的"咔咔"声。更让他心惊的是,后面几个金儡手中捧着的铜盆——里面堆着焦黑的布料碎片,盆沿还沾着刺目的暗红,混着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触目惊心的痕迹。
"阿戊,把书送回去。"楚安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将怀中的典籍一股脑塞给身旁的金儡,"我去看看师尊。"
没等回应,他已冲进雨幕。一路上,更多的金儡穿梭在廊柱间——捧着药炉的、端着热水的,焦糊味混着血腥气被雨水冲散,却又无处不在。
楚安越跑越快,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那些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沈煜珩挡在他身前的身影、识海里暴乱的气流、强烈的白光......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滴。他一路飞奔至霜华居前院,却不见青兰的身影。庭院中只有金儡们沉默而迅速地穿梭,它们机械地搬运着药炉、清水、沾染焦痕的布帛,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楚安最坏的猜测。
楚安的心跳越来越快,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顾不得礼数,身形一闪,敏捷地绕过几个搬运物品的金儡,直奔沈煜珩的卧房。
"楚公子。"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入的瞬间,青兰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前,银发微湿,碧色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他抬手一拦,声音冷淡:"主君卧房,不得擅闯。"
"师尊是不是受伤了?"楚安一把抓住青兰的手臂,指尖不自觉地用力,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那些金儡搬的东西我都看见了!血水、烧焦的布料——到底怎么回事?"
青兰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楚安紧握自己手臂的指节上,却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道:"请楚公子先回上遥居。"
“回什么上遥居!”楚安急了,手上力道加重,试图推开青兰,“师尊若真有事,我怎么能——”
"楚安。"
屋内突然传来沈煜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楚安的动作猛地顿住,耳朵几乎要贴在门扉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为师无妨。"沈煜珩的声音依旧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你先回去,待我换洗完毕,自会传唤你。"
楚安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那声音里的镇定又让他稍稍安心。他最终松开了青兰的手臂,退后一步,低声道:"……是,师尊。"
转身离开时,他的目光仍忍不住扫过院中忙碌的金儡,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掩盖了他紧握成拳的双手。
待楚安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幕中,青兰无声地合拢门扉。内室里,沈煜珩已褪去染血的玄袍,素白里衣下,左臂缠绕的纱布正渗出暗红——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裂开新痕,周围皮肤蔓延着蛛网般的紫黑焦纹,似被雷霆灼穿。
"宗门近日可有要务?"沈煜珩闭目靠在软枕上,任青兰拆换药帛。银发儡人指尖翻飞,将染血的纱布投入火盆:"敛飞宗三日前递帖,求铸'引雷杵'。"
"拒了。"
"赤霞派邀您赴开宗大典。"
"礼到即可。"
火焰吞噬纱布时腾起青烟,混着药草苦涩的气息。青兰突然动作微顿:"楚公子近日卯时练剑,申时研读《神锻决炼神篇》,戌时冥想至子夜。"
沈煜珩倏然睁眼,琥珀色的瞳孔扫过青兰低垂的银睫。他起身走向案几,素衣广袖掠过熏炉,带起一线沉香。
"其他还看什么书?"沈煜珩执起温热的茶盏,雾气氤氲了眉眼。
“《上古符文通考》《万族字海》..."青兰报出几个生僻书名,"还有半卷《太虚碑拓集》残本。”
茶盏与托碟相碰,发出清脆一响。沈煜珩蓦地转身,目光如淬火的剑锋钉在青兰脸上,眸中的光影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缓缓移开钉在青兰身上的目光,转向窗外,广袖之下他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指尖竟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那不是对敌人的杀意,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凛然与探究。魂儡琉璃般的眼珠倒映出主人唇角渐深的弧度——那笑意如冰河乍破,惊起一池潋滟。
沈煜珩行至门前,看着漫天雨帘垂落阶前,檐下积水倒映着灰白天光。
"这雨..."沈煜珩伸手接住坠落的雨珠,看着它在掌心碎成晶莹,"也该停了。"
上遥居窗前的案几上堆满了凌乱的典籍,楚安手中的铜笔在草稿纸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地上散落着无数被揉皱的纸团,乍一看像是勤奋研习后的狼藉,可若凑近细瞧,便会发现那些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简笔小人——有的叉腰瞪眼,有的抱剑而立,甚至还有几个头顶生烟、怒发冲冠的滑稽模样。
小召蜷在阿戊肩头睡得正香,毛茸茸的尾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阿戊则安静地立在原地,红色的豆豆眼偶尔闪烁,仿佛在无声地观察着自家主人心不在焉的涂鸦。
楚安表面上在乱画,心里却翻江倒海:
——沈煜珩到底什么意思?受伤了还硬撑,当我瞎吗?
笔尖狠狠戳在纸上,把某个"冷脸小人"的额头戳出一个洞。
——说什么换洗完就传唤,这都过去大半天了……
铜笔在"师尊"二字上重重地画了个圈,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整天神神秘秘的,我好歹也是他亲传弟子,怎么跟防贼似的……
越想越烦躁,楚安"啪"地一声将笔拍在案几上。小召被惊得一个激灵,炸着毛从机关儡人肩头滚落,阿戊的豆豆眼急促地闪了两下,似乎在表达无声的抗议。
就在这当口,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楚安猛地僵住。
那是御风铃的声音,清越悠扬,如碎玉落盘。这铃声唯有弦星阁亲传弟子才能听见,是沈煜珩独有的传唤方式。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铃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急促些,仿佛在催促他。楚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案几,震得茶盏叮咚作响。他也顾不得揉一揉,转身就往外冲,衣摆带起的风掀翻了桌上的草稿纸。
小召敏捷地窜上他的肩头,爪子紧紧勾住衣料。阿戊在原地转了个圈,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最终还是默默留下来收拾满地狼藉。
跟随铃声的指引,楚安穿过雨后湿润的庭院。竹叶上未干的雨珠滴落在他发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竹的清新气息,而在这自然的芬芳中,隐约夹杂着一缕熟悉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清冽而疏离。
"什么?!下山?"
楚安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竹林间一群栖鸟扑棱棱飞起,竹叶沙沙作响,抖落一串晶莹的水珠。
八角亭中,沈煜珩执盏的手纹丝未动,琥珀色的茶汤映出他沉静的眉眼。他轻啜一口,将茶盏缓缓放下,抬眸看向楚安:"怎么?不愿意?"
"不是不是!"楚安慌忙摆手,指尖不小心碰到石桌上的茶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弟子没有不愿,只是......"他声音渐低,眼神飘向一旁的竹林,"太突然了,有点意外......"
——搞什么名堂?突然要我下山?该不会要我去干嘛吧?
沈煜珩目光掠过少年微微绷紧的指尖,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你境界已稳,恰逢为师需往丹阙山一行。"他指尖轻点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随我历练。"
楚安猛地转过头,眼底倏地亮起一簇光,又迅速被他压下。他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那师尊的伤......可有大碍?"
亭中忽然静了下来。
沈煜珩抬眸,琥珀色的瞳孔如镜,清晰映出楚安强装平静的脸。他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声音如檐下将落未落的雨滴:"修道之途,岂能尽如人意。"
——果然受伤了!
楚安攥紧了袖口,却又从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里品出一丝安抚。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却见沈煜珩已拂袖起身:"青兰。"
银发儡人如幽灵般出现在亭外石阶上。
"带他准备行装。"沈煜珩的衣袂扫过石凳,带起一缕雪松冷香,"三日后启程。"
子夜的上遥居,烛火将楚安的影子投在窗棂上,摇曳如一幅水墨画。
案几上摊开的《九州山海志》被翻到了"丹阙山"一章,旁边堆着几卷泛黄的手札。楚安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墨迹间绘制的山脉走势图中,有一处被朱砂特意圈出——"寒髓矿脉"。
果然......"他低语,笔尖蘸墨,在宣纸上落下"寒髓矿"三字。墨迹蜿蜒间又添小注:"性极寒,于朱淄峰地渊处......"笔锋突然一顿,烛火映照下,他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
"啪!"
《灵草图谱》被快速翻动,停在一株通体幽蓝的奇草图样上——叶脉如冰纹蔓延,茎秆似寒玉雕琢。楚安眼底跃动着烛光,笔尖郑重描摹:"玄冥草,生于朱淄峰川河边,可解......"
笔尖悬停,他余光瞥见窗外竹影婆娑。小召正扒在书堆上,鼻尖沾着墨渍,琉璃般的眼珠好奇地盯着纸页。
"来,"楚安将草图推到小兽面前,指尖轻点图案,"别看它其貌不扬,这可是能救命的好东西。"小召的白爪子在纸页上踩出细碎声响,鼻尖凑近墨迹轻嗅,尾巴尖警觉地绷直,仿佛在辨认某种气息。
"不过那山的山主......"笔杆轻叩下巴,楚安想起原著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古怪山主,后颈蓦地一凉。但转念间,求生欲压过了怯意,他咬咬牙:"管他呢,大不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青铜笔杆,突然狡黠一笑,"让小召你打头阵?"
小召的耳朵瞬间竖起,炸毛般"啾"地一声蹿上书架,只留个毛茸茸的尾巴尖在外面瑟瑟发抖。楚安忍俊不禁,窗纸上摇曳的身影也跟着轻颤起来。
晨露未晞,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楚安已整装待发。
他低头理了理蓝白相间的亚麻常服,衣料柔软轻便,是特意为长途跋涉准备的。腰间那条黑色扣带看似朴素,实则暗藏玄机——乾坤袋上绣着细密的青鸾暗纹,若不凑近细看,只会以为是一道普通的花纹。旁边那枚小巧的灵宠扣泛着温润的光泽,小召正蜷在里面呼呼大睡,只露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尖。
楚安拉了拉衣领,思绪不由飘回前天。
青兰将准备好的物资一一陈列在桌案上,动作精准得像在布置某种阵法。
"下品灵石五百枚,中品三百枚,上品两百枚,铜钱五十贯。"
"金丝鲮甲一件,可抵御金丹期以下术法三次。"
“四系星纹石若干,开山匕两把,火珠雷折各五支,传讯符,遁地符,避震符若干......"
楚安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自家宗门那么有钱吗?这阵仗哪像是出门历练,简直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被全副武装了。直到青兰捧出一个狭长的木匣——
"主君赐剑。"
匣中躺着一柄通体青碧的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寒光内敛。楚安呼吸一滞,手指刚触到剑柄,就听青兰补充道:"此剑名'青锋'。"
——青锋剑?!
楚安嘴角抽了抽。这名字听起来威风,实则是修真界最基础的制式佩剑,坊市里三块灵石能买两把,俗称"新手剑"。
"......代我谢过师尊。"他强忍吐槽的冲动,恭恭敬敬地接过剑匣。抬头时,却见青兰正一丝不苟地清点行装,银发垂落肩头,碧眸专注得近乎虔诚。
那一瞬间,楚安恍惚觉得站在面前的不是魂儡,而是一位真正的、为他操心的......家人。
晨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清香。楚安收回思绪,他望向手中的青锋剑。
——算了,新手剑就新手剑吧。
他叹了口气,郑重地将剑佩在腰间。推开门时,正对上青兰静立门边的身影。银发儡人碧色的眼眸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清透,手中还捧着一件叠好的斗篷。
"路上风大。"青兰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楚安心头莫名一暖。
他接过斗篷,指尖触到内衬里缝着的暗袋——里面居然塞满了各种应急的丹药。
"青兰......"楚安突然笑了,"谢谢!"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摇摇头,将斗篷搭在臂弯,转身望向院外渐亮的天色。
晨风拂过脸颊,带着露水的清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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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浮翠远山藏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