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微明,黎明将至,连绵一夜的春雨已停,厚厚的云层中透出些许光明。
范大等人心满意足,带着珠宝匆匆而去。
萧崖已包好伤口,换好衣衫,又戴回赵三的人皮面具,一边整理农具,一边看了看神色呆滞的许小六,“我去茶园施肥。你去收拾东西,最迟午时,肖师爷就会接你回侯府。”
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许小六揉揉僵硬的脸皮,冷冷笑着说:“你早就计划好了?在玉佩上刻字,用我的钱换你的命,逼我承认是你的男宠,以逃过暗风的追杀。现在算计完、用完,就要赶我走了?天下还有比你更不要脸的人吗?”
萧崖神色一点没变,“你昨晚表现得很好,这不要脸的功夫,不出几年,便可青出于蓝。”
许小六气极反笑,“多谢三叔夸奖,昨晚一课,小六受益匪浅,第一次见识到人可以无耻到何等地步,叹为观止。”
萧崖不想跟他斗嘴,耽误了茶园的农活,转身便走,忽听身后劲风袭来,闪身避过。
萧崖昨夜与范大等人拼杀的刀丢在门边,许小六抢过来疯狂乱劈,刀刀狠辣,全是拼命的杀招!
许小六眼底狰狞地闪着红光,疯子一般地破口大骂,“你这狗都不如的男宠!我真心敬你,当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原来他妈就是个懦夫!废物!孬种!”词汇量不足,总是词不达意,骂不过瘾。
昨晚与范大等人打斗激烈,都不如此是的许小六难对付,萧崖不得不丢下农具,展开身形与许小六缠斗。
许小六横七竖八地乱砍,萧崖猛得抬脚,将许小六踢了个大跟斗,皱眉骂道:“脑子进屎了吗?教你的刀法都忘光了?”
许小六这才反应过来,展开无敌刀法,加之他的恨意狠劲,与刀法心法相合,虽然招数上破绽多,却抵不过他不要命,萧崖竟一时被他砍了个手慌脚乱。
这无敌刀法真的展开威力极大,院子里木柴、家具全遭了殃,连那棵刚刚长成小树的桂花树也被砍得七零八落。
萧崖喝道:“第三式再来一次!”
许小六骂道:“放屁!六公子才不听你的。”手下却不由自主地将无敌刀法第三式“风吹草动”使了一遍。
此时的萧崖又换了一个人。
他手中虽没兵器,身法比昨夜更轻灵鬼魅,在许小六暴风骤雨一般的刀光劲风中穿插自如,敏捷潇洒,同时喝骂道:“这点力气?六姑娘,改去绣花吧……这还差不多。转身再慢些,留屁股给我踢吗?”一反平日优雅温和,嬉笑怒骂间,神采飞扬、威风凛凛!
许小六被萧崖激得狂劲更甚,刀光更快更狠更疯。
萧崖大喝道:“第七式,排山倒海。”
许小六高举刀锋,全力劈头砍下!
萧崖闪开,断喝道:“不够力!再来!”
许小六运劲再次直劈,更凶悍!
萧崖闪身来不及,单膝跪下才能避过刀锋,同时声音更狠厉,“再快些!”
许小六全身鲜血翻涌如激流拍岸,所有力道汇集至双臂,举刀,狂砍,劲风扑面,势不可挡!
萧崖无法再躲,刹那间,跪倒后仰,双掌合十,夹住刀锋!
刀锋割断发带,萧崖黑发散开一身。
刀锋夹在萧崖掌中,已断为两段。
许小六怔怔看着狼狈的跪在自己脚下的萧崖,忽的所有怒气,被欺骗和戏耍的羞愤忽的就烟消云散了。
他恶梦惊醒似地丢下断刀,跪下抱住萧崖,惶惑道:“三叔,我没伤到你吧……”
小月死后,几乎没人抱过萧崖。
小婷的拥抱充满**与交换,萧崖感受不到纯粹的感情。而此时,许小六的拥抱滚烫而来,猝不及防地被真挚包裹,他反而莫名地难受,带了些慌张,狠狠推开许小六,“伤我?你做梦。”
这些年已没人能让他受伤。
萧崖站起身,找了发带束好头发,“时候不早了,别耽误我施肥。”他重新整理农具,“这套刀法你已入门,昨夜我演示给你看过,你此时已能悟到如此程度,很是难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定有不小的收获。”
他看了看没剩几根枝条的桂花树,道:“找个没人的地方练,别伤了人。”
他缓步走到院门口,“你心魔不除,疯病难消。以后,你警觉要发病时,便练习这套刀法,发泄心中戾气,或许就能缓解疯病,就像刚才一样。”
院中泥水满地,许小六莫名地浑身无力,软软地跪下,愕然一惊,“我刚刚是发病了么?”
“你父亲助我脱离暗风,这套刀法赠予你,算我还他今世恩情。”萧崖目光凝在桂花树断口处,“你自己知道身世特殊,不要再在京城胡闹,真闯下大祸,怕是要将燕侯爷一齐拖入漩涡。”
萧崖看了看许六公子俊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目,欲言又止,略略沉思之后,还是道:“你的容貌或会为你惹来无数麻烦。你既已学会了易容之术,便多戴面具示人。”
“你真是韩林?‘老爷’的男宠?”
“我与范大有四年的交情,如果我不是韩林,他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人怎么会放过我?”萧崖淡然看他一眼,极是坦然,“我这韩林如假包换。回去问你父亲,我没有骗你。”
春日阳光破开层云,晨风拂面而来,院里树叶青草响起一片沙沙之声,前尘往事浸湿在前一夜的细雨泥水中静静发酵。
“家人的屋檐终会挡不住风雨,你的命交在你自己手上,人世一趟,要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真心守护你的人。”萧崖眼神越来越深黑,极薄的唇抿得更紧,终是说了一句,“今日一别,余生别再见了。”
许小六沉浸在自己的惊疑和不甘之中,听不出萧崖话里的讳莫如深。
“你明明可以杀光他们,为何要任人作践?”
“你这般忍辱偷生,是怕死吗?”
“你的疯病治好了,为什么不治我的疯病?”
“赵老三!你就这样不管我了?”
“三叔,你也不要我了?”
“……”
无数的问题,许小六不管不顾地嘶叫着。
萧崖头也不回的走了,晨光乍现,金色阳光将萧崖颀长背影勾染出金边,在清晨薄雾中,几分神秘、几分潇洒。
远远传来他的声音:“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只需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徐且看他……”背影走得不见,声音渐悄。
许六公子怔了许久,用尽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放屁!等我练成无敌刀法,要杀光天下可恨之人!”他直视耀眼阳光,刺得他泪水横流,却疯魔大笑,“我要杀光不要我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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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崖回来时,许小六已经被接走了。
泥地上是零乱的马蹄印。
萧崖从昨晚起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饿极了,厨房有备好的面粉,一块五花肥肉,原本还计划着今天中午再做一次红烧肉配面饼。
萧崖不想自己做饭,只能喝了井水充饥。
一夜未睡,想躺一会。
春日阳光正好,萧崖捡起被许小六砍断的桂花枝,试图再装回去,确定是不可能再接上去时,又有些哑然失了笑。
他仰头看着仅剩的桂花枝好一会,在竹椅上躺下。
竹躺椅按小婷的身形做的,萧崖躺上去,长腿伸在外面,顺手拿过旁边的椅子搭脚,却发现是给安安没做完的小躺椅。
萧崖怔忡一会,闭目睡下,心里有一块地方缓慢地、无声息地塌陷。
虎头跑来找安安,问她为何好几天没来喂他家的兔子,小兔子都饿瘦了。
荷花姑娘又送来了米糕,再确认了许小六回家再不来了,红着眼眶回去了。她长得丰腴可爱,很喜欢许小六。幸好有萧崖在,若是在京城,早被六公子上了手,事后赔些银子了事。
没有下雨,院子里晒着被单衣服也一直都没收,那件淡青色的裙子格外醒目。
小婷自然是什么都没带走,这些粗衣是不配她的。她唯带走了那支银钗。
安安的衣物倒是都收拾走了,金锁带走了。
许小六什么都没拿,不过,床铺被子叠得很整洁,符合萧崖的要求。
木质的绣春刀在角落里沾了泥水,静静的躺在那里,被主人遗弃。
村长刘老汉听说小婷跑了,来了几次,拍着胸脯保证要给赵三再寻个更好的媳妇。
刘杨自然也来了,好好嘲笑了赵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偷鸡不着蚀把米,顺手拿走了那把木质绣春刀。
萧崖没有阻拦。
“无敌刀法”已传授许六公子,他便也算完成对燕侯爷的托付了。
他没再准备再教授其他什么人了。
天色晚,风收云散,月在青天。
萧崖搭了块毯子,在院中竹椅上睡下。
南厢房里还有小婷和安安的气味,他的房间里全是许小六的痕迹。
骗过所有人,独独骗不过自己。
一切没能和他预想的那样回到原点。
母亲对他说过: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并不代表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种东西的时候。
刚刚才填入心里的一点温暖,散去了,拢不回了。
萧崖闭上眼睛,心想: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明天还要早起,要准备开始采茶。去年这个时候天公不做美,下了暴雨,让他几乎颗粒无收。
房间的土胚墙有些倾斜了,原计划小六练完七式刀法,就赶紧一起修一修,怕再遇大雨要倒的。
萧崖很快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直等午后暴雨落下,把他淋了个透湿才醒。
雨太大,萧崖睁不开眼,茫然地想:我在哪儿?他挣扎了好久才能站起来,四肢百骸都不似自己的,走几步,扑倒在泥水里。
他神智清醒,却怎么都站不起来,以为已经自愈、不会再发的“疯病”终于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