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病秧子有毒 第4章 熙帝

次日一大早，张惇便差人为二人送来装束。方子显的是红金长袍，上面绣着松鹤纹，一条玉带束腰，一只玉冠束发，更显少年卓越风姿。纪岁安的是霞色裙配浅绿衫，称得她肤色白皙，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好像含着光，眉眼间却又多上了几分沉稳之气。

二人进了宫，在天子寝殿外，纪岁安特意嘱咐了一番：“有人对我们动手，无非是因为怕你回大熙做十皇子，你父亲若是旁敲侧击问你的意思，你便如实婉拒，说清楚就好，等你父亲病好了，我们就离开。”

这里，纪岁安说的病好，自然不是指的熙帝吃了补元丹马上就好，而是应熙帝的请求，找出缠上他的妖魔邪祟，然后立马离开，便可不再与三皇子背后的洛书门对上，方子显也不会失了性命。

方子显怔了片刻，目光微凝，不知道在想什么，答应道：“我知道。”

随即，他反应过来：“他们胆敢动手两次，岂不是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们就这样算了？”

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纪岁安，自然不会就这样算了，也正是因此，才在上一世与方子显一起搅入这皇家风云中，她与方子显赌气离去后，过了几日又气不过折回来，却只看见了方子显的尸首……

她道：“现下东华顶论剑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我爹唯一的弟子，可别叫他失望。”

方子显紧了紧手：“我自然，不会叫他失望。”

他抬头看了眼这深宫高墙，辗转十年，他终究要回到这里吗？

二人入殿，林公公看见他们，忙小跑入内，向着熙帝报喜，他的声音尖细，穿透空气落入二人的耳朵：“陛下，十殿下到啦！”

熙帝端坐在小憩的矮榻上，身旁一位长相柔美，眉眼舒和的女子正在服侍他喝药。闻言，熙帝推开了药碗，望向徐徐而来的方子显笑了起来，他的一脸褶皱随着他的动作堆积，叫方子显恍惚了一下，他记得，自己走时熙帝还是一位中气十足的壮年模样。

他向着熙帝站定，躬身一礼，本想自己已是世外之人，应呼之陛下，却还是鬼使神差叫道：“父皇，儿臣奉……回来看您了。”

儿奉师命而来，这对一位不到五十就形如枯槁的父亲，好像有些残忍，方子显说不出口。

“好好好！”熙帝连道，“子显长这么大了。”

他的目光移向方子显身后的人，又笑道：“这便是纪兄的千金吧，长得真像你娘。”

纪岁安在看见熙帝身旁那个女人时便顿住了脚步，落在了方子显身后，她神情错愕道：“陛下见过我娘？”

哪怕再来一次，她还是想从熙帝口中听听关于她娘的话。

熙帝呵呵直笑，眼神中仿佛现出一道光，追溯起了往日时光：“是呀，你娘……是个奇女子，当年我还身为皇子，遭受修士截杀，是你爹娘救了我一命，因此成了好友。”

“竟还有这段渊源。”纪岁安上前一步，与方子显并肩而立，用手肘戳了戳他。

方子显想要说什么，却又顾及有人在，深深看了一眼熙帝旁边的女子。

熙帝会意：“无妨，这是你的皇长姐，记得你走时，还是子衿抱着你，将你送到纪兄怀里的呢。”

方子显错愕，随即转笑，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是皇姐，一别数年，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以为他早便将凡间俗世忘了个干净，可这一见，他便想起来幼时上学堂，皇姐时常给他带糕点，全是皇姐亲手做的，还时常带他四处玩乐，不过她对方子琼倒是严厉一些。只是那时的皇姐感觉上要稚嫩温和一些，现在，却无形中给他带来一种别样的感觉，明明她望向她的眼神亲和，却好像又带了一丝打量。

这是应该的，方子显想，来之前他早就知道了丹阳大致的情形，皇姐一心要辅佐三皇子做太子，那伏击一事，皇姐也知道吗？

这一刻，他心里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又掺杂着一丝寒凉。

方子衿全然不知道方子显想的这些，她笑意盈盈：“阿显去做了仙人，也不记得回来看看皇姐。”

也没有看看父皇。

方子显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记得十岁那年，他是不愿意走的，他舍不得母妃，只知道母妃不能没有他，可父皇告诉他，只有他乖乖在云山修行，母妃才能过得好。方子显早慧，听出了熙帝言语里的一丝言下之意，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对他慈和的父皇，会突然这样对他说话？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可母妃却在两年后病逝，自那次回丹阳之后，他便再也没回去过了。

“子显，昨夜差人送去的点心，可还是你喜欢的味道？”熙帝慈眉善目，笑呵呵问道。

“嗯，好吃。”方子显扯起嘴角笑了笑，拿出一方小盒子，打开正是那一粒补元丹，他道：“这是补元丹，师父命我务必亲手交给父皇。”

林公公感觉上前接了过来，从袖里拿出一根极细的银针，看起来是要试毒。

“诶！不必，子显亲自送来的，难不成还会有毒？”熙帝伸手，示意林公公直接给他。

熙帝接过补元丹，毫不顾忌一口便吃下了。

这是纪正明专门让千叶峰炼制的改良过的补元丹，毕竟熙帝是凡人，极可能受不住真正的补元丹。

不过片刻，他的面色逐渐红润，眉眼舒展，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看着像年轻了几岁。

这样的变化，叫一旁的方子衿也看得惊讶，仙丹仙丹，不愧是仙丹，她欣喜万分，笑道：“太好了，父皇，您……您现在感觉如何？”

“嗬嗬嗬！”熙帝也是大喜，“比钦天监献上来的好用得多！只是……”

他捶弄起自己的肩膀：“啧，精神大好，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子显呀，父皇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病吧？”

方子显还没说什么，方子衿却是大惊，大熙禁内，不可能有人会下毒，她顿时毛骨悚然：“父皇您是怀疑有人用……妖术害您？可您有龙脉之气护身，怎么会……”

熙帝笑容显得有些干涩：“龙脉之气？武国得势，龙脉渐衰，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方子衿愕然：“钦天监这群饭桶！”

随即，熙帝又看向方子显：“子显，父皇只余一副残躯，现在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飘摇欲坠的家国，油尽灯枯的老父，这时候，方子显想的竟不是熙帝非要将他送走时的冷漠，而是幼时那个雄伟高大的父亲。他在大熙王宫生活了十年，平心而论，过得是真不错。许是熙帝老来得子的原因，对他这个小儿子比起其他皇子，慈爱许多，时常与他逗趣。

“子显，纪兄想必都告诉你了，你能为父皇留下吗？”熙帝问。

父皇没有告诉她，方子衿不可思议，是因为……她看向熙帝看着方子显的侧脸，心中止不住的失意。

纪岁安看向方子显，倒也不是说多么忧虑他的选择，她肯定方子显不会答应，修者入凡世，尤其方子显这样特殊的身份，因果诸多，俗欲是非也会诸多，对修行是百害无一利的，方子显最看重的，就是修行了。

方子显垂下头，良久，才道：“好，父皇，儿臣陪着您。”

只这一句话，纪岁安看了他良久，这才确定没有下话了，她真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方子显竟这样满口答应了？

上一世，他分明与熙帝说得很清楚，态度坚决，说明了只帮熙帝找出背后之人便离开，他那时甚至有些绝情，直言纪正明看上了他的根骨，熙帝便将他送给了云山做人情，他能做到如此便算是仁至义尽。

可为什么现在，方子显就这样答应了？

一直到住进福宁阁，纪岁安都未想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莫非那真的只是一场梦？不，纪岁安肯定，血虫为真，身上还能回味有感的锥心之痛更为真。

这一世与上一世唯一的差别便是……周叶没有与他们一起，会是因为周叶吗？

纪岁安眼前忽然浮现出周叶那张脸，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偏唇色极艳，眸子极黑，像是淌了一滩墨，他说话时是轻轻的，笑起来也轻轻的，对什么事好像都不甚在意，总是淡淡的，他说，将死之人，都是这样。可偏偏，他看向纪岁安时，眼里却是浓烈的。

她那时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周叶想靠近她，却又为自己的身子感到不满，时常进半步退十步。每每这个时候，纪岁安就会向着周叶逼近，拉住他，让他半步都退不得。

她分明付出了十二分的真心，得到的，却是那样一个结局……

意上心头，纪岁安忽而鼻子一酸，一滴泪骤然顺着脸颊滑落，猝不及防。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以往都是因为顽皮而被爹爹责怪，自从被方子显笑话后，她发誓再也不哭。可此时此刻，她真的想嚎啕大哭，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的内心还能生出这样的怯懦，竟不愿意直面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她糊涂了，那些事情到底算是发生过了，还是没发生呢？

“你怎么了？”方子显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想拂去纪岁安眼角的泪，却又意识到行为不妥，放下了手。

“我……我只是先那样说而已，不一定会一直留在丹阳。”他竭尽所想，解释道。

纪岁安虽不是为他落泪，可这事也着实让她疑惑，还有些气愤：“不是说好了，表明立场……莫非你真想做什么十皇子？”

她一开口说话，眼泪的关闸便仿佛顷刻崩塌，她止不住地流泪，声音也呜咽起来，可她真的不想哭，她不要哭，举起双手连连抹鼻子抹泪。

方子显更加慌乱起来，连脖子也开始红了，他一改往常的样子，细声安慰：“至于吗？我真的不想留下，我就是怕父皇伤心，你看他那个样子，换做师父，你忍心吗？”

说着，他又觉得自己好像骗了纪岁安，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该留还是该走。

可纪岁安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哭的，她连连抹了几把脸，尽力去想在丹阳还发生了什么，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控制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