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尘嗅到一丝异常,目送卫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不尴不尬地问:“你们……没事吧?”
“没事。”陈应骁疲累中渗出来的冷漠有些懒得遮掩,“怎么来了?”
幸而白若尘熟悉他脾性,并没有被吓到,依然高兴地向他示意自己手里的袋子,“给你送苹果来了呀,老乡家自己种的,特别甜!”
他进厨房把苹果洗了切好端出来,招呼陈应骁趁新鲜尝尝,又提到想请陈应骁去家里做客的事——他家就在闻水隔壁。他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你很忙,不去也没事,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爸妈一直很欢迎你去看看。上个月我弟出院了,手术很成功,我们全家都很高兴,能做这个手术也是因为你……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资助人是你。”
“不用客气。”陈应骁只回了这句就不再说话,白若尘便也明白这是不必再有下文的意思,识趣地打算告辞:“那我先回了,妆发还没卸完呢。”
他起身,走之前道:“对了,如果你有空可以来现场看看,拍戏挺好玩的。不过我估计你在二楼就能看到。”他笑着指了指楼上阳台。
白若尘说得倒没错,并且第二天拍摄地点似乎更往山坡上挪了一点,这逼近的架势让陈应骁错觉再过几天就要有人扛着摄影机不请自来了。
他并不喜欢这种被侵入领地感觉。
所以果然还是应该连卫寻带剧组打包丢出闻水吧。
他一边回复邮件一边分神想。
把工作邮件都处理完之后,他发现邮箱最底还有一封未读,来自一个小写zqb的昵称,抄送大剌剌写着“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和一众某项目某合同某进度的标题格格不入。
陈应骁点开随意扫了两眼,行文像小学生硬憋出来的八百字检讨,是周青柏反复向他认错,保证自己再也不惹是生非。到了末尾才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杨哥的事有进展了吗,需不需要他过来帮忙。还有一个ps,说是因为他不回消息才出此下策,求他不要把邮箱账号也拉黑。
陈应骁不觉得他过来能帮上什么忙,一键将邮件送进回收站,合起电脑望向窗外。秋意一天比一天浓重,闻水纵然足够靠南,气温一降,丛丛叶尖也迫不得已冒出几缕颓黄。
他坐着看了一会,起身换一套轻便的运动服出门。
在这里几乎每天他都会上山徒步几小时,一开始还有些找不到方向,要时时拿手机看指南针,但后来发现只要沿着前人踩出来的小道走,总有一条会是下山的路,于是最近干脆连手机都不带了。
他保持匀速上山,累了也不停,注意力全放在捶打耳膜的心跳频率上,什么都不去想。
到达山顶后视野倏然开阔,眼前是群山环绕的洼地,青碧河流穿行而过,大片平缓的空地都种满了水稻,铺出蓬勃的金黄。天气难得不错,所有一切看在眼里都显得安静又平和。
是这里吗。陈应骁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按了按口袋——没有带烟。
他只停留一会就打算下山,山间小道通常走着走着就出现分岔,懒得辨别就随机挑选方向,最后越走越吵,拨开一簇细尖竹叶,果然是闯进了剧组的地盘。
树林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把正蹲在边上补妆的演员吓了一跳。他身形猛地一闪,险些坐到地上,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陈应骁,“骁哥……?”
陈应骁看白若尘独自躲在角落,补妆这种小事也要自己来,不由得皱眉:“你没有助理?”
白若尘站起身直往他身后看,还是有些惊奇他另辟蹊径,“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不走大路?”随后才回答,“我助理生病了,肠胃炎,酒店休息呢。”
他答得毫无芥蒂,也不像被排挤穿小鞋的样子,陈应骁便也不说什么,把他不知觉掉到地上的粉饼捡起来递还。
白若尘有点受宠若惊,条件反射伸双手接过,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一道沉闷声音经喇叭扩大传过来:“演员就位。”
白若尘顿时像被踩到尾巴,就差蹦起来:“导演叫我了,那、那你自便,有人问你就说是我朋友就行。”
说完转身就跑了。
陈应骁往声源望去,原来卫寻就在十几米外坐着,只是被监视器和旁边围着的人挡住了身影。他下完指令还没收回目光,直直盯着陈应骁这边,眉心簇起,把以往晶透的眼眸压出一层阴影。
还戴着口罩,但病气似乎比昨天减轻不少。陈应骁平静如常地同他对视几秒,最后还是卫寻先转过眼睛,把喇叭还给旁边的人,拿起手里的对讲机说了几句话。
陈应骁下意识要对着这个画面刻舟求剑,在记忆里一番检索后发现自己竟然好像没怎么见过卫寻工作时候的样子。
开拍前卫寻没有讲戏,直接喊了“action”。镜头一逼近,正在候场的白若尘就马上进入状态,半分钟前刚含进入的假血大概被他吞得很深,吐得于是很逼真,甚至能听到喉咙紧缩挤压空气的声音。
他看着自己掌心浓稠发黑的鲜血,目眦欲裂半晌,然后从嘴角勾勒出一抹苍凉的笑,笑声渐大,踉踉跄跄地从山洞里跑了出去。
“Cut。”卫寻没什么表情地在对讲机里喊停,执行导演收到信号,随即用喇叭也跟着喊“卡”。
所有人都忐忑地看向卫寻,看起来大气都不敢喘。
陈应骁有些意外。
这时卫寻不知为何向他瞥来一眼,还夹带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烦躁,又含着憋闷。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能挤给一个眼神的时间有限,不等他追究,卫寻已经快速收回视线,扭过头去跟旁边的人耳语。
随后他招手叫白若尘过去,白若尘就像中学时代的优等生,走到他跟前认真地看着他,上半身微微前倾,眉眼低顺,作出谦虚的姿态。
卫寻同他简单说了几句话,他的表情从迷茫到恍然,及至第二次拍摄果然顺利不少。
陈应骁看不出关窍,却也能感觉到卫寻再次喊停时现场氛围截然不同。
“过了。”卫寻停顿片刻,还是补充,“很好。”
陈应骁没待多久就从现场离开,回到别墅冲了个澡,出来听见做饭阿姨问需不需要准备晚饭。
她在陈应骁面前总习惯在围裙上来来回回地擦拭双手,“是这样的,我早上去市场买菜的时候听说今晚咱们县里的领导和下面拍大戏的领导订了桌吃饭,所以估摸着您可能也会去,就提前问问。”
陈应骁先看了一眼手机,果然有不少信息邀他去今晚的饭局。小地方消息都透明,哪怕只是犄角旮旯一句话,趁日子赶个集就能由街头传到巷尾。他想了想,“少做点清淡的吧。”
晚上他没有急着过去,吃过饭后天彻底黑下来才通知司机,估计能赶个尾场。
定的地方是个普通饭店,规格在县里也不算高,暗黄的瓷砖地板踩着总有黏意。服务员领路找到包厢,门一打开浑潮浊浪就喷涌而出,里面的大圆桌围坐了满满当当大概二十几人,朱主任眼尖,酒意上头也一眼逮住他,指着他大喊:“陈总!”
朱主任灵活地挪动身躯,迎上前拉他,“来来来,特意给您留了位置的!”
陈应骁被他带到对着门的一边,竟然还真的留了座,桌上相应放置一套干净碗筷,服务员在朱主任的催促下正奋力收拾周边的桌面,看起来恨不得把那片地板也擦一遍。
“去去去把菜单拿来,”朱主任也不知道在叫谁,“陈总看看再点些什么?”
“不用了。”陈应骁示意那个诚惶诚恐的服务员可以出去了,对方如获大赦,沿着墙脚飞快遁走。
“县长他们刚回去,跟您就前后脚,”朱主任凑到他耳边,“征地的事有眉目了,过几天等您上办公室来谈?”边说还边在饭桌上毫无头绪地扒拉,烟酒肉臭从他七窍流血般渗出。陈应骁避了避,他恰巧站起身并未发觉,嘴里不满嘀咕“会不会做事连包茶叶都不知道送过来”,随后替饭店跟他赔了个不是,干脆自己出包厢找茶叶去了。
领导们先一步离席,桌上剩的大多都是剧组的人,陈应骁一转眼,看到和他隔开两人坐的卫寻,还有那个和卫寻几乎形影不离的圆脸。
卫寻没什么反应,正低着头用筷子捡碗里的米粒吃,脸颊透出薄红。圆脸不小心跟他对上视线,倒是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坐直,脸上笑容僵硬,“陈总,又见面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拿酒杯,陈应骁就淡声道:“没事,不用敬我。”
“好嘞。”圆脸深深点头,从善如流。
陈应骁觉得他挺有意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先是无措地看一眼还在数饭粒的卫寻,然后才回答:“我叫李时真,陈总。”
陈应骁正要说什么,朱主任就风风火火卷进包厢里,给他倒一杯热茶,一副知心人姿态:“新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不懂事……来陈总,尝尝,这可是老板私人收藏的茶叶,轻易不往外给的。”
他看着陈应骁喝完点头才满意,又闲不住地开始搭线:“给您介绍一下,这位、还有这位,就是咱们那个剧组的导演和编导,都才二十出头,真是年少有为……”
他招呼卫寻和李时真,“来来来,两个年轻人敬陈总一杯,咱们陈总就以茶代酒……”甚至起身要亲自帮他们把酒满上。
陈应骁按他手背制止:“不用了,我们不讲究这些。”
朱主任闻言停住动作,眼珠子转几个来回,突然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
他食指在空中来回划了一圈,“我都忘了,几位是旧识吧?”
“咳!”李时真刚想接话,听见他这句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下。
卫寻也面带意外,总算舍得抬眼看陈应骁。
陈应骁没有否认,或许是做饭阿姨那天撞见卫寻,后来又发现对方是剧组的人,当作新奇事在市场捡瓜挑菜时聊了出去。
卫寻大概想不到这一层,看了他好一会都没回神。
“坐吧,他们也不喝酒。”陈应骁示意。
“哪儿啊,”朱主任疑惑地坐回去,“刚才还挺能喝的啊。”
他闻言挑了挑眉,却没再接话。
朱主任跟着喝了两杯热茶,再夹两筷子菜吃下去,酒稍微醒了些,长吁一口气,低声问陈应骁要不要出去抽支烟。
陈应骁点头,他就随手抄起桌面的烟盒打火机,和陈应骁走到饭店后门,分出一支烟帮人点燃。也不再招呼,自顾自开始吞云吐雾。
陈应骁没有抽,指尖轻弹抖了抖烟灰。
“陈总,您时间宝贵,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朱主任开口,“上次跟您提那事儿……”
他紧皱眉头,从饭局里脱离出来以后老态尽显,仿佛瞬间沧桑好几岁,“本来家丑不该外扬,也是让您见笑了。”
其实他提的那件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他儿子婚内出轨,妻子到他儿子单位里拉横幅把这事昭告天下,人就这么被辞退了。朱主任想让陈应骁在日升集团里给他儿子安排个岗位,说是不需要福利多好,有点事做就行。
“过几天我的秘书会联系他。”陈应骁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顶上的烟灰槽里。
朱主任听他这么说顿时如释重负,转过来要握他的手:“真是太感谢您了陈总,以后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陈应骁抬手避过,转而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按,“确实有一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您说,我能办到的都尽力给您办妥。”
“你认识闻水南边姓周的人吗?”
“姓周?”朱主任吐出一口烟,皱眉沉思半晌,“姓周的人家有是有的,但说私交还真不一定……您是想找人?”
“差不多,”陈应骁搓搓指尖,静默一阵才继续道,“我有位朋友,生前从家里跑了出来,现在……想让他落叶归根。”
“您朋友……?”朱主任有些惊讶,也知道这事不好多问,立即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去打听打听。”
第二根烟才抽到一半,朱主任就被家里来的电话急召走人,陈应骁在路边再站了一会,等身上沾染的味道差不多散尽才打算回去。
一转身,发现半开的小门边倚着一个人。
陈应骁没有停顿,径直往饭店里走,从那人身边擦过几步后听到一声:
“站着。”
他停下脚步,垂了垂眼皮,还是回过身去。
“过来。”对方又说。
陈应骁忍住皱眉的冲动,不准备跟醉鬼计较——刚刚从卫寻身边经过,竟然闻到酒味。
卫寻脸上表现出来的酒意已经比席上散去不少,头发抓到脑后露出额头,卫衣衣领上有星点水渍,大概是去洗手间洗过脸。
他走近,“怎么了?”
卫寻歪头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继续下达指令:“再过来一点。”
他耐心等陈应骁动作,等人离自己约莫半米时伸出握成拳的右手,拇指指腹往下一按。
啪嗒。
匿在他掌心里的打火机倏地燃起一簇火苗。
陈应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当他醉后胡闹,正考虑是否该顺便送他回酒店。
“许愿啊。”
卫寻见他不动,开口催促,语调比以往柔软,还带点黏连鼻音。
陈应骁一愣。
通往内里大堂的走廊光线昏暗,火焰骤然点亮卫寻的脸,皮肤质感油滑仿若烛泪,不堪重负地要融化,再一眨眼又恢复原样,是眼睛出现偏差。
“吹蜡烛吧。”
卫寻像在过家家酒,即使对方没有反应也严格控制每一个步骤。
陈应骁的视线从他的脸滑落到那簇橘色火苗上,只觉得它亮得令人双眼刺痛。
下一秒卫寻就松开手,火光消失,眼前乍然陷入一片黑暗。
“生日快乐。”他听见卫寻说,“希望你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