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真扒着栏杆伸长脖子去看宿舍楼下停的黑色库里南,卫寻收拾好书包从他背后走过:“走了,记得明天开会。”
李时真摇头,“唉……”
卫寻面向他倒退着走几步:“怎么?”
“你堕落了找找,”李时真沉痛地捂着心口,“你宁愿坐在劳斯莱斯里笑也不愿意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哭了。”
卫寻笑了笑,“搬家日子定了的话记得告诉我。”说完转身脚步轻快地蹦下楼。
楼上楼下都有明着暗着围观的人,所以他快速利落地上车关门,车轮一转就缓缓驶出宿舍区。
卫寻把背包随意扔到后座,伸手调一下冷气,看向驾驶座的人,“今天忙吗?”
“还行。”陈应骁在红灯前停车,“先跟我回一趟公司,然后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都行。”卫寻打开安全带倾身,凝眉故作不满道,“你怎么这么冷漠?”
他肤白貌美,自然是做什么表情都赏心悦目,更何况是蓄意勾引。陈应骁睨他一眼,勾起嘴角笑,下一秒就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将唇瓣压下去亲吻。
一个红灯只允许换气一次,卫寻抿着他下唇轻慢吸吮,索求那块软肉像索求母乳,温吞里夹杂细密麻痒。陈应骁任他撒了一息的娇就退开,提醒他:“安全带。”
进公司后卫寻被陈应骁塞进办公室里,安客气问他要喝什么,他思索片刻问有没有冰可乐,安点头说有的,稍等。一分钟后这位干练高效的秘书就用托盘端进来一杯可乐加冰块,告诉他陈总的会大约会持续半小时。他道谢表示没有其他需求之后对方就静静带上门出去了。
不知道这位秘书小姐知不知道他和陈应骁的关系。卫寻一口气灌下半杯可乐,有些发散地想。应该知道的吧,也许今天晚餐的位置都是由她来预订的。
金毅雄生日宴那晚他大放厥词后落荒而逃,想着陈应骁堂堂一个集团总裁总不会为他几句胡话就下追杀令。然而过了几天依旧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他又感到失落,泄气变成一个干瘪飞不起来的气球。
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在心里狠狠耻笑自己,与此同时,王海强也确定撤资,整个项目瞬间停摆。他和李时真不甘心,每天书包里装着计划书和剧本去找资方,上山下海风吹日晒,活像西天取经还带点倒霉属性,混上游艇险些被保镖发现沦落奇幻漂流,追到公司楼下又被门卫驱赶脚滑撞倒目标老总……半个月下来无果,两人都颇受打击,躺在寝室里不说话。
“找找,”李时真躺成大字型,语气有些低落,“要是这次真不成,我可能就要走了。”
卫寻一顿,看着天花板,“你打算去哪?”
“可能去影视城找份工作,先干着吧。”李时真说,“我妈透析要花不少钱,我不能没有收入。”
卫寻心口一窒,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又听见李时真说:“对不起啊,说好一起撑到最后的。”
卫寻半晌说不出话,静默许久才小声开口:“是我该说对不起才对,如果我那天……”
“得了吧,要是你没揍那一拳,那我们搭伙跟我去影视城随便找个剧组打工有什么区别?现在起码我们的东西还不会被糟蹋。”
卫寻并没有被说服,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心头像压了千钧重。原来他们以往种种畅谈至通宵的宏愿只是一片泥石流里飘荡的羽毛,要飞身捏住它就要任由其他东西被命运乱石砸死。
而他砸在现实脸上那一拳兜兜转转痛到了不该痛的人身上。
他拿开手臂,眼前被压出片片黑斑,来回睁眼闭眼几次才恢复正常,“之前上门来找过的那个剧组,你跟我一起过去,我记得待遇开得很不错……”
“人家来找你又不是找我,”李时真叹气,“而且你真想导那部剧吗?”
“怎么不想?”卫寻不假思索,“这不是挺有意思……”
“卫寻,你这个毛病真得改改。”李时真打断他,“就非得背上别人的人生才觉得够吗?累死你算了。”
卫寻瞬间沉默了,沉重地呼吸几下,:“……我说了你又不信。”
“总之不用你帮忙,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李时真拍板定论,不容他再辩。
第二天一早,卫寻出门买早餐,坐在煎饼摊边的小板凳上想找人问问先前的剧组邀约现在还作不作数。还在对话框斟酌措辞,就弹出方成源发来的信息,是一个地址,叫他带上剧本今天上午过去。他顿时手都有点发抖,正要问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方成源就又发过来:这戏还能不能拍就看你表现了。
他赶紧跑回宿舍收拾东西,李时真仍在呼呼大睡,于是他便没有叫醒对方,自己先出门去。地点虽然离学校不算太远,但遇上早高峰拥堵路段,急得叫人差点跳车跑过去。
“小年轻,”司机气定神闲地跟着收音机哼两句黄梅戏文,“就是沉不住气。”
“哥,”卫寻扒着椅背可怜道,“赶不上的话我女朋友就要跟我分手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哟,这你不早说。”司机精神一振,“坐稳了!”
满腔热情要成全一对苦命鸳鸯鸟也敌不过高架桥大塞车,左拧右转最后还是堪堪在一个小时内到达目的地。卫寻下车时还被台阶绊了一下,闷头往前冲了几步才堪堪刹住,一抬头看见面前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近顶端挂着的标识,不由得愣住。
日升集团。
他怀疑司机送错了地方,忙点开地图检查,发现老师给他的地址确实就是这里。
卫寻在门口迟疑半晌才走进大堂,打算找个人问问,前台工作人员见他走近,主动微笑着开口:“请问有预约吗?”
他语塞,再翻出老师的信息仔细来回看了三遍,没有人名也没有什么某经理某先生作为联系人。他只好硬着头皮:“我找……陈应骁?他应该知道我要来。”
那位女性工作人员的笑容里立即带上惊疑,但依然训练有素地保持得体表情,问了他的名字,然后拿起座机听筒按下一个号码,同那面简洁交代了事情。
片刻后得到回应,她笑容幅度更大,示意他往里走:“卫先生,您可以上去了。”
电梯一路上到二十八层,门刚打开就有助理在等,领他进了一个会客厅,告诉他陈总还在开早会,大概很快就会结束。
然而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倒也在他的预料中,毕竟人是甲方自己是乙方,相比起先前扮演狗皮膏药、热脸上赶着贴人家冷屁股的模式,这待遇显然已经好上许多。
他随遇而安,拿出手机玩消消乐,快突破一千关的时候门口笃笃作响,他太过投入吓了一跳,手抖滑错方块,场面突变一团乱麻。这种情况下也只得连忙按熄屏幕,抬头循声望去,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的高挑女性客气对他颔首:“不好意思久等了,陈总已经在办公室了。”
他跟着对方穿过开放式的格子间,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不由得捏了捏虎口,企图用轻微的痛感让自己镇定一点。
格子间往里是总裁办,还要再往里才是陈应骁的办公室,一整层办公场所像阳光温室,玻璃墙隔开小块区域,只有陈应骁的领地落下了百叶窗,透明得不坦诚。
卫寻独自进去,门在身后被关上,想象中对方坐在沉重办公桌后面威严万分的画面没有出现,他预判的目光甚至落了空,顿了顿才往旁边的真皮沙发上看,陈应骁正在泡茶。早会形势看来颇严峻,他看着不那么正式,浅蓝衬衫袖口挽起,领带塞进纽扣间的缝隙里,还有几缕发丝垂到额前,平添几分落拓意味。
“来了?”他姿态熟稔,“坐。”
卫寻犹豫一下,沙发对面没有位置,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又离得太远,他最后还是坐到了沙发拐角处,和他隔开两人距离。
陈应骁泡茶没有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招,热水冲泡茶叶的第一遍倒掉,第二遍就可以喝了。卫寻盯了他的手几秒才倏然回神,从书包里拿出剧本,仍觉得是自己跑错地方,难道陈应骁要投他的电影?
即便如此,来都来了,他还是硬着头皮:“陈……总,老师叫我来找你,不知道是不是为了……”
陈应骁在自己手边放一杯茶,示意他这是他的份,卫寻便下意识朝他坐近了些,挤走一个半空气人,拿起茶杯心不在焉地抿一口。
“不喜欢喝茶?”陈应骁问他。
“不、不是。”卫寻生怕他觉得自己姿态怠慢,没怎么思考就灌下一大口,水温还偏高,烫得他一皱眉。
“你——”陈应骁阻止不及,“吐出来。”
卫寻看着他递到眼前的干净掌心有点发愣,过了三秒才结巴道:“我……咳、我已经吞了……”
陈应骁收回手,有些无奈,“我是在问你喝不喝茶,不喝茶还有其他的。”
“……没事,”卫寻还有点发懵,“茶挺好的。”
陈应骁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蠢到,笑着摇了摇头,没再为他添茶,“你继续。”
他看了剧本一眼,卫寻这才反应过来,双手递给他,“啊对这个……这是我和同学最近筹划的电影项目,是……一个文艺片。”
陈应骁翻开随意扫了几眼,“你吃饭了吗?”
“嗯?”卫寻还在脑子里过推销词,被这么一问瞬间断片,“……没有。”
他觉得自己行为举止像个傻子,陈应骁动动手指他就宛如提线木偶阵脚大乱,显得太过被动。可是现在分明就是对方掌握主动权,他能娱乐未来金主已经算是荣幸。这么一想,那种从后脑穿到脚心的窘迫才破罐破摔地减轻些许。
“快十一点了,”陈应骁看一眼手表,“我稍后还有事,让安带你去吃饭。”
他作势就要从沙发上起来,预告这个短暂的会面即将结束。卫寻满心莫名其妙,想着自己今天过来究竟为何,但总不能赖着不走,正拎起书包打算跟上,就见对方顿了顿。
“你那天打人之前,”陈应骁起身起到一半,微微朝他倾过来虚心请教,“他说了什么?”
“……”卫寻看着他从眉骨到鼻梁那里的漂亮折角,喉结滑动一下,“……我忘了。”
陈应骁闻言笑了笑,“这样啊。”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虚,他总觉得陈应骁笑容里带深意。
第二天,那位高挑周到的秘书安就寄给他一份合同,内容是陈应骁要以私人名义投资他的电影,除了砸钱之外没再添加任何额外条件,活像天上白白掉下一笔钱。
李时真东西收拾到一半被馅饼砸中,半天回不过神来,“找找,你不会是去卖身了吧……”
卫寻坐在对面床上,闻言抬脚要踹他,“滚。”
于情于理都该和新资方再吃一顿开机饭,但陈应骁实在太忙,从签合同到递支票都没有现过身,卫寻也就跳过这个环节,带着剧组忙碌开机了。
正式开拍那天对方送来的花篮倒是堆满现场,署名陈应骁,卫寻却能断定这是那位秘书安排的,细枝末节得陈应骁本人都不一定知晓。卫寻让助理拆下几片花瓣风干,装进透明胶袋里做成挂件,挂在场记板上。
期间他以要向金主汇报项目进度的名义,问安要了陈应骁的联系方式,他本来以为对方只会提供一个工作号,没想到推过来的名片看起来像是私人的,头像是一片纯白,昵称就是陈应骁全名。
卫寻点击添加好友,申请栏里只填了自己的名字,过好半天才显示通过。通过的提示一跳出来,他就慌乱地想着先说点什么,结论是他们现如今也只能聊点公事。在手机里扒拉半天找到一张整体拍摄计划发过去,还得附加几句官话解释,几十个字打得他浑身刺挠,犹豫半天才一咬牙发了出去。
陈应骁过一会回过来一个字:「嗯。」
随后又加:「不用向我汇报。」
卫寻有些沮丧,咬着剧组便当附的塑料叉磨牙,回复一个“好”,正要放下手机就见到对方又发来一条:「吃饭了吗?」
卫寻心想对方对于他吃没吃饭这件事倒是格外关心,手上连忙回:「吃了。」附带一张便当图片。然后问他:「你呢?」
陈应骁隔了五分钟才回:「在国外,还不是吃饭时间。」
卫寻把塑料叉叉在鸡腿肉上,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一会,还是发出一句:「最近很忙吗?」
卫寻:「本来还想请你有空的时候来剧组看看。」
陈应骁:「再看吧。有时间会去的。」
客套话。卫寻快速在心里对他的回复下了定义,刚好制片喊他,他就连忙收起手机盖上饭,又匆匆跑了出去。
这部片用的几乎全是新人,只不过追求新人美也有其他技法方面的代价,卫寻在片场并不好说话,开头一周每天NG的条数比过的条数多得多,连李时真都说他盯监视器跟看显微镜似的,身为男主角的表演系学长都快被他卡哭了。
结果进度跟不上,场地快到期,拍摄的强度也就越来越大,卫寻每天从早上八点盯到接近凌晨,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随便塞两口就又被人叫去看景讲戏。就这么没多久其中一个摄影师就病倒了,临时找不到人替,他便干脆亲自上,才扛半天的机器手臂就已经酸痛得抬不起来。
将近中午,工作人员跑过来说午饭到了,卫寻摆摆手放全组人去吃饭,自己跑到士多买了瓶矿泉水和一块巧克力,蹲在路边发呆。
控场是一件很耗费心力的事,特别是在规模不大的剧组,导演经常要身兼数职。很多时候疲得吃不下饭,他就会先躲出来休息一会,想接下来的戏应该怎么拍。
正含着巧克力双眼无神地放空,视线内就出现一双黑色皮鞋,目标明确地停在他面前。他以为是自己挡道了,默默往旁边挪了挪,没有抬头。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怎么了?”
卫寻猛地回神抬头看,竟然是陈应骁。对方一如既往地腰背挺拔,把样式普通的衬衫撑得很好看。
“你怎么……”他有些愕然。
陈应骁朝他伸出手,他借力站起来,结果起得太猛有点头晕,有一瞬间脱力得想栽进对方怀里。为了避免耍流氓的嫌疑他还是急忙扶墙站稳,等脚下波浪一般翻滚的水泥地慢慢平息。
“没事吧?”陈应骁手腕一转拉他手臂,歪了歪头打量他,“好像瘦了点,很累?”
卫寻被他这么问,心底莫名涌起一股委屈,撇嘴道:“累死了……”
尾音拉长,丝毫没察觉自己在撒娇。
在片场他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不稳定的情绪,否则就会像波纹一圈圈扩大传递给每一个人,反过来说,每个人的感受都压在他身上,不可谓不累。这是他第一次扛起一个正式作品,其中的繁琐和复杂程度远超他想象。
“休息时间有多长?”陈应骁问他。
“两个小时。”卫寻眨眨眼。
“走吗?带你去吃饭。”
这话听在卫寻耳朵里像学生时代听见下课铃,于是他几乎迫不及待:“走!”
陈应骁带他去了一个看起来很私密的私厨,甚至没有菜单,只问了卫寻的忌口。一开始卫寻还担心端上来的会是血淋淋的高级牛扒,照他现在的胃口估计嚼两口就会吐出来,那样未免太失礼。
所幸上来的是口味清淡的中餐,酸甜凉菜无比开胃,以至于第一次跟陈应骁单独吃饭他都没顾上尴尬,光埋头苦吃了。等吃到七八分饱他才回过神来,陡然停下筷子,抬眼看坐在对面只时不时动筷的陈应骁。
还是对方先笑了笑,问他还要不要加菜。
“不用不用,”卫寻忙摇头,想着现在再装小鸟胃大概迟了点,又发现满桌的菜陈应骁压根没怎么动过,“你不吃吗?”
“来之前吃过了,你吃。”陈应骁把自己面前的一道鱼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卫寻吃得多却不快,他生活作息不怎么规律,胃也不好,吃快了会不舒服。勉强踩着休息时间结束的点吃完,陈应骁把他送回影视城,他推开车门又回过头来,“再过几天我们就要转场去西北拍了。”
西北那边一待大概就是两三个月,陈应骁估计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出现,带他两小时出逃。陈应骁太忙了。对方掌舵日升这么大的集团,大概比自己还要累一万倍,都没像他这样咋咋呼呼、遇到点事就宛如世界末日。
卫寻突然有些羞愧。
陈应骁握着方向盘偏过头,“嗯,注意安全。”
卫寻经常会反思自己在陈应骁面前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有时他觉得陈应骁待他特殊,有时又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他不喜欢猜,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这次过来……就只是为了来跟我吃顿饭吗?”
陈应骁脸上浮出些诧异,表情同上次在酒楼花园听他语出惊人如出一辙,但很快就被笑意覆盖。他抬手用手背贴了贴卫寻侧脸,力道多一分像探温,少一分又暧昧,介于卫寻无法解读之间。
“有些话,还是等确定你不会想揍人之后再说吧。”陈应骁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挺怕疼的。”
笃笃。
办公室门口传来声响。
回忆被打断,卫寻转眼去看,陈应骁站在门口,“可以走了。”
他看一眼时间,还挺守时,说半小时就是半小时。
他不如陈应骁精于计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不对陈应骁动用拳头,哪怕陈应骁从一开始就表明,他的企图并没有比王海强高尚多少。
去年十一月他在西北度过了二十一岁生日,陈应骁送给他一条细软银色手链,上面连一颗苹果形状的包边深蓝宝石。血伊甸在小妈手上暂时抢不来,说是先委屈他戴这条禁果。
他伸出手,筋骨松散着,捏不成拳头。
然后戴上了那条看起来旖旎,却意味着不谈情爱的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