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骁再见到卫寻已经是两天后的晚上了。
这天他到政府里聊风能开发的事,公司副总梁嘉明也带着助理从海市赶过来,随时准备接手闻水的项目。
梁嘉明是港城人,十几年前在大学里一见到陈应骁便单方面坚持认为两人志趣相投,自此结下孽缘。他毕业后跟着陈应骁进金氏,后面又一同由港城调到海市,说是陈应骁的左右手也不为过。
“这段时间快难为死你了吧。”他口音浓重,说得辛苦别人听得也辛苦,没扯几句就低骂一声,自觉切回白话,“套完近乎了?”
闻水这边其实根本不需要陈应骁实地跟进,陈应骁也实在厌恶应酬,这次显然是某人逼不得已借工作名义便利私事。不过话又说回来,陈总主动给他减负,他何乐而不为?天可怜见,他这段时间甚至都能有双休日了。
“差不多。”陈应骁说,“先带你跟这边的人接触一下,后面就全部交给你了。”
“行——”梁嘉明半死不活地拉长尾音,“长命工夫长命做嘛。”
梁嘉明虽然是搞技术出身,但是在社交场合简直如鱼得水,办公室里刚聊完工作就跟政府那几个人勾肩搭背要吃饭喝酒去,他带的那个助理也是真人不露相,看着像个刚毕业的学生,一上桌把所有人都喝趴了,自己还面不改色的。
散场的时候还能一手扶住走路直打晃的梁嘉明。
“厉害吧。”梁嘉明指着助理小方,边打酒嗝边向陈应骁炫耀,“真嗝、真千杯不醉。”
陈应骁没搭腔,只是在他快栽到地上的时候搭了把手。
“你是不是在这弄了套房子?”梁嘉明抹一把脸,试图让自己别这么天旋地转地晕,“我住你那去?”
“你住酒店。”陈应骁冷酷道。
“靠,为什么啊?”梁嘉明瞪他,气得说话都不顺畅,“我、我都这样了,你忍心让我住酒店?”
陈应骁扫他一眼,全须全尾的,没看出有什么好不忍心。
“我那里不住外人。”
梁嘉明揪住心脏沉痛道,“十几年兄弟……”
他顿住,吞咽了一下。
陈应骁站远一步,“别在我面前吐。”
“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和小方还不是为了这个项目……”梁嘉明演着演着突然干呕一声,赶紧拖着小方往洗手间冲去,过了快十分钟才回来。
他吐完还不消停,急步走过来一脸八卦地说:“你猜我刚刚在厕所看见谁了?”
陈应骁随口接一句:“谁?”
“你之前那个小情人……?”他敲出一支烟咬进嘴里,摸着口袋思索道,“叫什么来着,一下子忘了。”
小方机灵地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陈应骁提醒他,“车到了。”
“哦。”他扭头看向门口停稳的宾利,见陈应骁没什么反应,也不再纠结这个小插曲,“那我先回了,后面项目组的人还要过来,我们在金源宾馆长租了几套房间。”
要住到陈应骁那里也是玩笑话,都是知根知底的熟识,很清楚对方的界线在哪里。
他们走后,陈应骁的车也到了,司机小跑下来拉开门迎他。他顿了几秒,示意人在原地等着,转身走回酒楼里。
县里的酒楼也就那么几个,会碰上卫寻不算太稀奇。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回去看看,也许是因为卫寻那张脸,让他总觉得对方一出现在交际场合就会被欺负。
况且卫寻着实没在他这里留下什么热爱社交的印象,每次不是把人揍了就是眼巴巴等他回来解救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代沟,难道小朋友只和小朋友玩得来?
顺着指示牌找到洗手间,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间或还有人说话:“……没事吧找找,你说你,人家叫你喝你也不用全喝了啊,看准时机手抖一下往地上泼半杯就当敬敬他祖宗……”
陈应骁让身后匆匆路过的服务员送冰水和热毛巾过来,隔间里照顾醉汉仍旧小嘴叭叭不停念叨的李时真闻声回头,又跟吃了颗子弹似的站直了,“陈、陈总?”
他一手拿着保温水瓶,一手帮醉汉卫寻拉着外套帽绳免得滴里搭拉的吐脏了身上,卫寻这时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突然反手把他推出隔间,“砰”地关上了门。
“找、那个,卫导?”他茫然拍了拍门,再回过头看一眼陈应骁,三秒后福至心灵地竖起食指,“我去药房给卫导买点葡萄糖。”
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陈应骁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矿泉水和毛巾,走进去屈起指节敲门,“卫寻。”
里面没传出任何声音,他耐心等了好一会,卫寻嘶哑的声音才响起来:“我没事,你先走吧。”
“开门。”他皱眉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将近两分钟,门锁才咔哒打开,卫寻闷头快步冲出来,在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手法粗暴地洗了把脸,然后毫不客气地直接拿过陈应骁手里的毛巾随意擦两下,垂着眼睛闷声道:“可以了吗?你走吧。”
陈应骁算不上脾气多么好的人,听他这么说也不打算再留下,神色淡淡地把手里的矿泉水扔进垃圾桶里,砸出轰隆闷响。
卫寻像是吓了一跳,往后踉跄一步,两条腿软成两根烂面条,眼看着就要仰面摔倒。陈应骁下意识伸手拉他,发现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转而揽住他的腰,将人固定在怀里。
手里的毛巾在慌乱间掉到地上,还绊了不知道谁一下,陈应骁这时才看见他右眼眼底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差一点点就要划进眼珠里。伤口挺深,也没有被好好照料,刚才那一通搓又把已经开始结痂的地方搓出了血珠。
卫寻扶着他的肩膀勉强站稳,也许是因为刚吐过,眼眶艳红,纤长睫毛湿成沉重的鸦羽。
“……你生气了?”
“脸怎么了?”
两人同时开口。
卫寻率先挪开视线,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陈应骁没听清,只听见他说自己醉了。
“那走吗?”他没再追问,拢了拢往下滑的卫寻。
卫寻顿了顿,轻声应:“嗯。”
连拖带抱地把人弄到酒楼门口,司机还在原地等候,李时真也已经回来了,手里拎着药房的小塑料袋,正站在车旁边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见他们出来,李时真连忙迎上前,伸了伸手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眼前这俩总有种让人插不进去的氛围,还有卫寻那个一声不吭的粘人劲儿,看了都觉得颇瞎他狗眼。
况且他可不敢从陈应骁手里把人接过来。
“上车吧,”陈应骁稳稳搂着卫寻,好心解了他困境,“我送你们回酒店。”
“那就谢谢陈总了。”恭敬不如从命,加上人质目前情况良好,他便直接占了副驾驶。
车里暖气一开,卫寻的醉意就返上来,脸颊大片飞粉,连额头鼻尖都透着红。大概是怕自己晕车还会吐,他上车后都没有说话,靠着座椅靠背假寐。
沉默在社交场合是一种特权,李时真一介草民,自然要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试图和陈应骁搭话:“没想到跟陈总这么有缘,您今晚也在那边有饭局?”
“嗯。”陈应骁收回放在卫寻身上的目光,“怎么喝这么多?”
“也是没办法……资方那边来人了,不喝真不行。”李时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您……不知道?”
陈应骁挑了挑眉,他们剧组的资方过来,他为什么会知道?
他正要问,身边坐着的人就捂着肚子往前躬身,拍了拍前面的李时真:“有水吗?”
“哎!”李时真被他吓得跳起来,差点撞到车顶,幸好被安全带死死绑在座椅上,“有有有,你等等,我给你兑点葡萄糖。”
他着急忙慌把葡萄糖拧开往保温杯里倒,晃了晃才往后递:“有点烫啊,小心点儿。”
卫寻皱着眉灌了两口,捂着肚子的手还是没松开。
“胃疼?”陈应骁问,“去医院吗?”
“不用,”卫寻把杯子还给李时真,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多说,转而道,“白若尘没有告诉你吗?”
副驾的李时真默默捧着杯子转回去,眼观鼻鼻观心,尽力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小到零。
“告诉我什么?”陈应骁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耐心地问。
卫寻侧过头一动不动地看他,像是在辨别他有没有说谎。疾驰而过的路灯在卫寻脸上乍亮乍暗,仿佛储存光阴的快转镜头,每一帧都飘渺得难以捉摸。
陈应骁不自觉动了动指尖。
他这才发现对方似乎剪过头发了,漆黑的短发衬得皮肤更白,整个人透出更锐利的少年味道。
卫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眼里的光闪了闪,“他的角色我保住了。”
说完又觉得倦意上涌,靠回了椅背,咬字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对他这么好,也算是给足你面子了吧。”
陈应骁没有接话。
车速在不知不觉间放慢,司机在剧组下榻的酒店门前停了车,李时真早就想跳车逃跑了,此刻干净利落地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冲出去两步之后又折回来,迎宾似的站着。
“所以,”卫寻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能别在我面前,对他做那些对我做过的事了吗?
“我觉得有点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