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平衡那一刻卫寻绝望地闭上眼睛,蹲低身体往右边一倒就滚到地上,侧身用屁股在雪坡上刹停。挣扎着还没重新站起来,一道穿着黑色冲锋衣的身影方向一拧就横刹在他面前,对方的雪镜高清反射出他的窘况,下半张脸线条俊朗疏冷,两秒后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能起来吗?”陈应骁微微弯腰,朝他伸出手。
卫寻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身上挂的雪扑簌簌落下,呼出一口烟雾,“不想玩了。”
“摔疼了?”陈应骁随手拍拍他肩膀上的雪。
“没有,”他捡起雪杖,“就是累了。你去高级道滑吧,我想回去休息。”
陈应骁想了想,“我陪你。”
“不用啦。”卫寻拉长尾音,“我在上面的咖啡屋等你。”
临近圣诞节,陈应骁难得抽出一周时间同他飞到地球另一端避世,这边的高级滑雪场和度假山庄合并经营,雪道旁错落着看似朴素实则精细的木屋提供住宿,彼此距离够远,给客人留出足够的**。
卫寻乘魔毯上到山顶,上面是块公共区域,有咖啡厅餐馆之类,从露天平台望下去是一片开阔的纯白山谷,盯久了会产生眼盲的错觉。他点杯热橙汁坐到护栏边的位置上,饮料喝了没几口就变冰镇,冷出一种馊掉的酸味。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卫寻收回目光,对面的座位已经被占了,来人一双轻佻桃花眼,正慢悠悠系紧大衣腰带,下巴缩进围巾里,“不冷吗?”
“还行。”卫寻看看周围,“然哥呢?”
“他一身牛劲使不完,帮人家村民铲雪去了。”他满脸不赞同,“冰天雪地的也不怕生病。”
“然哥身体好,不怕。”卫寻笑笑。
前两日在雪场遇见陶然,卫寻起初还以为认错,直到对方主动过来打招呼才敢承认世界奇小,无论躲到哪个角落都还有可能遇到熟人。
陶然是高他快十届的师兄,毕业后先是不管不顾跑去做战地记者,随后又开始拍纪录片,如今在业内小有名气,个个都说他年纪轻轻活成苦行僧,长年累月扛着摄像机满世界跑,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卫寻其实也只见过他几面,不是在什么讲座就是在什么论坛,两人当网友的时间更多。但陶然是那种见了就会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的人,一张脸虽然如同白开水平淡,却总有股硬骨茬般的难嚼气质。
陶然和蒋庭结伴过来游玩,卫寻还以为两人是那种关系,没想到陶然给的介绍词是“发小,最好的朋友”。
蒋庭彼时笑容不变,跟卫寻握了握手,又转过去同陈应骁寒暄,同后者似乎本就有些交情。
“又不是真百毒不侵。前段时间跑去西南边境不知道怎么,病倒半个月起不来床,这次本来想带他出来休息一段时间,”蒋庭无奈道,“没想到又忙上了。”
他生一副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样子,眼下竟也舍得为人牵肠挂肚。
“最好的朋友”?这是个更方便的说辞么。
卫寻有些心不在焉地想。
服务员慢悠悠端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到蒋庭面前,蒋庭撕开糖包倒进去搅了搅,“陈应骁呢,怎么不陪着你?”
他提起陶然和提起别人是截然不同的神情,这时说到陈应骁,语调便像应酬场所会遇见的人物。卫寻于是脸色也淡了些,回答得敷衍。
“不开心?”蒋庭仿佛察觉不到落差,啜一口咖啡接着问。
卫寻否认,考虑是否该重新点一杯热饮。
“陶然这两天总是问我,”蒋庭又换上另一副表情,“陈应骁什么来头,秉性如何,有没有暴力倾向……我都快烦死了,我怎么知道陈应骁在家里打不打老婆?”
卫寻:“……”
“找时间跟你师兄聊聊吧。”蒋庭揉揉眉间,捏出一道浅红,看来是真被问得头疼。
“我……”卫寻应付得来假意敲打却应付不来好意诘问,舌头顿时有些打结,“聊什么啊……?”
“你师兄怀疑你刚进圈子就误入歧途,”蒋庭睨他,“你最好给他编一个都市童话故事。”
卫寻转过脸去,并不说话。
蒋庭看他几秒,“要我说,玩玩也没什么,只是你师兄食古不化,比起钻石偏爱真心路线。但钻石也不是这么好吞的。”他目光滑到卫寻的手腕上,那里袖口漏出一点流萤般的银光,懒懒出声道,“太尖利,吞下去容易肠穿肚烂,不好收场。”
“聊什么呢——”
有人从侧门出来往露台这边走,走到一半就忍不住挥手,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卫寻和蒋庭同时转头看去,是铲雪回来的陶然,后面竟还跟着陈应骁。
“和陈总在外面遇上了。”陶然一边解释一边坐到蒋庭随手拉开的椅子上,蒋庭看他衣襟大敞,忍不住皱眉问他拉链是摆设吗,他顺势拉起拉链,好脾气地笑道:“哎呀,刚刚干活出汗了嘛。”
“冷吗?”陈应骁坐到卫寻身边,把手上拎的宝蓝色围巾绕到他脖子上,鲜艳的颜色衬得皮肤更加幽白。
卫寻脑子里还回旋着蒋庭的话,有些无措地把围巾拉下来一点露出下巴,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回话,“不冷。”
“饿了没?”陶然神色如常,笑得和煦,“我快饿死了,一起吃个饭?”
自然没人反对,下午五点起咖啡馆变餐馆开始服务正餐,干脆连位置也不用挪。冬季天色暗得早,霎时就黑下来似的,远远近近亮起星点灯光,雪被绵延到视野之外,仿佛置身童话镇。
陶然钻进厨房里不知道跟人说了什么,最后居然端出来一个小型火锅,骨汤滚起来把和牛当肥牛涮。蒋庭挖苦他说他什么都能吃成麻辣烫,他权当夸奖,极力拥护麻辣烫进入正统美食名列,同蒋庭不痛不痒地拌完几句嘴又转向卫寻:“我记得你有个室友也爱吃这个?之前回学校开会撞上他了,人老教授刚上台他就要走,我问什么事这么要紧,他说学校后门那家麻辣烫去晚了吃不上,害我差点乐出声儿,被导师瞪了好几眼。”
“李时真吧,”卫寻夹一筷子牛肉给陈应骁,也笑起来,“他说自己就爱吃点纯添加零天然的东西。”
“靠,”陶然差点被呛到,“怎么这么逗,一会儿你把他联系方式推给我,上次他溜太快了没要到。”
“行,”卫寻道,“其实你是他偶像来着。”
“我?”陶然先是惊讶地挑起眉,然后笑着摇摇头,“我哪当得起什么偶像不偶像的。”
卫寻不以为然,“你准备好听他跟你激情告白吧。”
“来陈总,”蒋庭拿起酒杯,“他们聊他们的,我们圈外人碰一杯。听说日升最近刚拿下一个大项目?真是恭喜了。”
“参与而已。”陈应骁跟他碰一下,只浅浅抿了一口,“听说蒋氏也好事将近。”
蒋庭浅笑,“常规合并重组罢了。”
陶然隐蔽地翻了个白眼,开了另个话题,他走南闯北同谁都能扯几句,哪怕另外三个人聚起来共同话题甚少,有他在,一顿饭也鲜有冷场的时候。
陈应骁只在话头递到嘴边的时候应一声,剥好几只虾把碗往卫寻面前一放,拿起托盘里备好的热毛巾开始擦手。陶然的目光随着那只碗往上挪到卫寻脸上,卫寻脸色没变,脊背却僵硬起来,似是准备防御。
陶然却笑着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四个人酒足饭饱两两分别,陶然都一派自如,并不如蒋庭所说,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卫寻暗自松一口气,跟陈应骁坐上山庄的观光车,沿着山路往下开一段就到达他们的木屋前院。屋子里暖气常开,卫寻一进门就觉得自己像块化冻的肉,从脑子深处滋出细微的疼痛来,顿时软了骨头像只八爪鱼趴在陈应骁背上,要人托着他走。陈应骁干脆一弯腰把他背起来,轻松地颠了颠,却故意问他是不是长肉了,如此压秤。
“才没有,”卫寻贴在他耳边说,“我是长高了好吗。”
陈应骁笑起来,“你几岁了?”
“才二十二,还能窜一窜。”卫寻嘿嘿笑一声。
“再长就背不动了。”陈应骁捏了捏他大腿。
客厅里壁炉已经被管家提前燃起,火星毕剥跳动,光看一眼就足够暖。陈应骁把他放到巨大柔软的沙发里,刚要起身却被他拉一把,手肘差点压到对方肚子上,幸而反应快,掌心撑到一旁,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
卫寻爱看他这样,像是真心纵容,从眉尖到眼尾都淌出柔情。这样的时刻多一些,卫寻就能有更正当理由假装没看见衣帽间角落里被遗落的袖扣——那天收拾行李到一半,身份证不知道被放到哪个犄角旮旯,愣是找不见,最后甚至绝望到要搜柜底,结果证件没见到,只见到前不久从他手里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他垂着眼睛看了一会,还是任由那对花光他寒酸存款的小玩意躺在地上死角。也许不知谁人随手一撇,还把它们归位到了本该如此的位置。
买的时候李时真看起来比他还肉痛,念叨他挥霍一下心意便罢,怎么还鸡蛋碰石头花上钱了?他思忖半晌,说剖心证道和路遇抢劫雷同,都有种要死命往外翻口袋证明自己真的已经交出全部的求生冲动,恨不得有一样给一样。
李时真抚着胸口心有戚戚焉:谈个恋爱也谈得这么凶险?
卫寻彼时顿了顿,笑着没有反驳。
“亲我。”卫寻垂下眼睛盯他嘴唇,含糊地嘀咕一声。
如他所愿,陈应骁低下头吻他,干燥柔软的唇瓣贴在一起,慢吞吞地嘬吸,小动物哺食般来回几次才继续深入,湿滑舌头重而有力地纠缠搅弄,滋出暧昧水声。
“唔……”卫寻眯起眼睛眉头舒展,舌尖舔过他嘴角,沿着流畅的下颌线一路亲过他耳际脖颈,断断续续道,“听说……这边还有观星台……我们明晚去看好不好……”
陈应骁捏着他后颈,过了一会才说:“青柏出事了,我们明天回去。”
卫寻一顿,后退几寸拉开距离,看到对方满眼清明,自己顿时也像被凉水浇了一脸,慢慢冷下来。
“明天是平安夜。”他说。
“我知道,”陈应骁摸摸他的脸,“我们下次再来好不好?”
卫寻看着他,橙红的火光在对方幽黑的瞳孔里跳动,看着却像块电子屏幕的投影,没有丝毫热量散逸出来。
又过了几个呼吸,卫寻才说:“不好。”
他挡开陈应骁的手臂,一翻身想坐起来,不料没计算好力道,从沙发边缘一屁股滑坐到地上,不过无妨,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就算真摔下来也不疼。他便干脆坐在地上不动了。
“你自己走吧,”他屈起双腿,手臂折叠在膝盖上,“我可以和师兄跟蒋庭去看星星,他们还叫我一起去放烟花——”
他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捏得哑了,陈应骁坐在沙发上,在他的旁边,收紧手指把他的颌骨捏在掌心里,把他的脸也强硬扭过来,指尖深深陷进他脸侧。
卫寻第一反应是自己这样在对方眼里恐怕不好看,随即又立刻在心里唾弃这个念头。陈应骁手下丝毫没有留情,捏得他双颊痛得泛麻、甚至眼底抑制不住地浮出薄薄一层水光。他被迫看向陈应骁,陈应骁没什么表情,也很快放松力道,“差不多行了,卫寻。”
卫寻没有动,也没有回话。
“你跟我一起回去,别让我说第三次。”
陈应骁说完便站起来,停顿片刻转身回了房间。
卫寻紧皱眉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猛地扯开腕间的手链用力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