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甬道又长又深,青灰色的高墙把天空割成狭窄的一线。霍云昭扶着白芷的手,一步步走向长春宫。孝服在身,她无需疾行,每一步都走得沉稳。风雪已歇,但宫墙内的寒意,比外面更刺骨。
长春宫门前,一位面容慈和的老太监早已等候,见到她便躬身行礼,语气谦卑:“霍姑娘万安。娘娘已在殿内等候,特命老奴在此迎候,姑娘请随我来。”
殿内暖香馥郁,陈设清雅,不似想象中贵妃寝宫的奢华。舒贵妃并未盛装,只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宫装,正临窗插着一瓶梅花。见霍云昭进来,她立刻放下花枝,未等霍云昭行礼,便快步上前亲手扶住她,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怜惜:
“快别多礼!好孩子,这才几日,怎就清减成这样?手这样凉……快,到暖阁这边来坐。”
她亲自将霍云昭引到铺着软垫的榻上坐下,又吩咐宫女:“快去把那盏刚炖好的燕窝羹端来,给姑娘暖暖身子。”
霍云昭微微垂眸,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感激:“臣女卑贱之躯,怎敢劳动娘娘如此挂心……”
“这是什么话!”舒贵妃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父亲是国之柱石,你便是功臣之后。如今他……唉,陛下与本宫心里都痛得很。照顾你,是本宫分内之事。”她轻轻拍了拍霍云昭的手背,叹道:“今日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府里,对着空屋子伤心。来这儿陪本宫说说话,疏散疏散心情,可好?”
这时,宫女端上羹汤。舒贵妃示意霍云昭用些,自己也端起茶盏,似是无意间提起:“说起来,陛下赐婚的事,你也莫要太过忧心。昉儿那孩子,性子是急了些,不如他皇兄沉稳,但心地是极善的。本宫已再三叮嘱他,日后定要好好待你,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霍云昭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羹汤,声音低柔却清晰:“陛下与娘娘天恩,臣女感激不尽。只是……父帅新丧,母亲亦追随而去,臣女身为人子,血泪未干,实在……实无暇他顾。恳请娘娘体谅,容臣女为先父母守孝,略尽人子之心。”
舒贵妃闻言,放下茶盏,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好孩子,你的孝心,天地可鉴。本宫岂会不明白?只是……”她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陛下金口已开,这满朝文武都看着呢。咱们做臣子的,终究……唉,不过你放心,守孝是大事,本宫会替你向陛下陈情,断不会让人扰了你的孝期。”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轻快有力的脚步声,一个十来岁、身着华贵锦袍的男孩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声音清亮地喊道:“母妃!您瞧,太傅今日夸儿臣的策论写得好!”
舒贵妃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自然、充满宠溺的笑容:“哎哟,我的暟儿来了!快,拿来给母妃瞧瞧。”她接过五皇子赵暟手中的宣纸,仔细看着,连连点头:“嗯!这笔力确有长进,见解也独到,太傅夸得对!该赏!”
她拉着赵暟的手,引到霍云昭面前,柔声说:“暟儿,快来见过霍家姐姐。霍姐姐的父亲,就是你常听说的那位镇守北疆的大英雄,霍擎宇将军。”
赵暟立刻站直身子,抱拳行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礼,眼神明亮地看着霍云昭:“赵暟见过霍姐姐!霍将军是英雄!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保家卫国!”
霍云昭起身还礼,心中微动:“臣女霍云昭,参见五殿下。”这孩子眼神干净,举止大方,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赤诚。
舒贵妃轻轻抚着赵暟的头,对霍云昭笑道:“这孩子,就佩服英雄。平日里淘气,一说到霍将军这样的人物,就规矩了。”语气中满是为人母的骄傲与慈爱。
又坐了片刻,霍云昭见时机差不多,便起身告退:“娘娘关爱,臣女铭记五内。不敢再多叨扰娘娘,臣女告退。”
舒贵妃也不多留,体贴地说:“也好,你身子弱,回去好生歇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遣人来告诉本宫。”随即对身旁一位面相慈祥的嬷嬷吩咐道:“宋嬷嬷,你替本宫送送霍姑娘,仔细着些,雪后路滑。”
“老奴遵命。”宋嬷嬷躬身应下。
出了长春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宋嬷嬷在一旁陪着,语气温和地闲话道:“姑娘真是好福气,能得娘娘这般青眼。我们娘娘啊,心肠最是慈悲不过了。”
霍云昭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宋嬷嬷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就说五殿下吧,那般聪明伶俐,谁见了不疼?可姑娘您怕是不知道,五殿下并非娘娘亲生。他的生母原是宫中一位福薄的宫女,生产时便去了。娘娘心善,见孩子孤苦,便亲自抱来抚养,视如己出,精心照料至今。这份慈心,宫里上下没有不敬佩的……”
霍云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牢牢刻在心里。
送至宫门,霍云昭向宋嬷嬷行礼:“有劳嬷嬷相送。”
“姑娘慢走。”宋嬷嬷笑着回礼。
坐上回府的马车,霍云昭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长春宫中的暖香、舒贵妃温柔的话语、五皇子赤诚的眼神、宋嬷嬷“无意”的闲话……一幕幕在脑中闪过。
慈母,贤妃,仁主……舒贵妃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无懈可击。
而这,恰恰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
她睁开眼,目光恢复清明。
必须尽快去听雪阁。只有找到玄明先生,她才能在这片完美的假象中,找到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