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歇后,今冬第一场雪花寥落,阮蟾光独自撑伞出了后院角门,清萍与许柘得了吩咐只远远跟在她的身后。
阮蟾光一路沿着巷道游走,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眼前的小院牌匾,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珩安堂。
当年小五为了救她坠崖后,她派人去寻过小五的尸身,最终却一无所获。有时候她便祈祷,可能小五还活着,所以便将他们兄弟姐妹之前寄居的荒院改作了善堂,取名“珩安堂”,日常会收留一些孤儿,做些善事来为小五祈福。
今日正逢东市灯会,珩安堂中的孩子大部分去凑热闹了,只有几个多病的还在堂内养着。阮蟾光去看望了这几个孩子,问过善堂主事几人日常的衣食病情,便散着步去了后院。
她之前将破旧的小院进行过修整,后院起了新屋舍,还给孩子们做了木马,搭了秋千架,临近年关,孩子们做了各式灯笼挂满小院。
这时辰院中无人,冬季寒雾与渐歇的雪花弥漫出一片宁静,阮蟾光望着满院灯光心中生出暖意,独自荡在了秋千架上。
她摇晃许久,要离去时,忽听身后传来缓慢脚步声,回头正见缛彩繁华的流光中踱步走来一人,风神轩举,若玉树琼林。
阮蟾光短暂讶异,上前去行以拜礼,“参见卫王殿下。”
“免!”那人面具冰冷,不知其后形容,声音微露低沉,在阮蟾光下拜前以手背扶住了她的手臂。
“谢殿下。”阮蟾光适时收回手,面露疑惑起身,不知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踱步坐在另一架秋千上,示意阮蟾光也坐,待她坐定后,问:“今夜你兄长大婚,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
阮蟾光坐在秋千上慢慢摇晃着,垂眸道:“出来散散心。”
“你经常来这里散心吗?”
阮蟾光歇口气,“偶尔来看看这里的孩子,还有就是......想念一个朋友。”
他微顿,“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吗?”
零碎的雪花落在她的眉睫,阮蟾光举目望着缥缈夜空,“是,我们认识不过几天,但是他为了救我......失去了生命,我想,我会一生怀念他。”
对方沉默良久,然后似乎低笑起来,阮蟾光用莫名的神色看向他,他眼眸泛着明亮的光泽迎上她的目光,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好笑,“你难道真的听不出来我是谁吗?”
他的话让阮蟾光十分困惑,她静静凝视着他的青铜獠牙面具。自那日阮府初见后,他的眼睛再次让她感觉到了说不出的熟悉。
阮蟾光想了想,又不敢深想,最后颤抖着双手触碰上了他的面具,当认出其后带着往昔少年旧影的人面时,她手中的面具倏然掉落,整个小院只有她带着哭腔和惊喜的声音响起:“阿珩?”
卫珩勾唇一笑,眉目间举世无双,向她颔首致礼:“许久不见,圆圆。”
阮蟾光难以置信地将他从头到脚一阵打量,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珩,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是的,我没有死,活得好好的。”卫珩再三告诉她。
阮蟾光喜极而泣,又伸手拍他,“你这个样子谁认得出来啊?”
四年不见,他长高了,面庞更加有棱角,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很多,若非她还记得小五少时的模样,都没办法认出来他。
联想到他现下的身份,阮蟾光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会......怎么会成了卫王?还有东大哥和应鸾他们后来都不见了,你掉下悬崖后我来找他们,一直在小院等,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等到人。”
卫珩给她拭去腮边泪,“莫哭莫哭,我们兄弟姐妹一直在一起,过些日子,你就可以见到四姐了。”
阮蟾光开心不已,“真的吗?你们一直在一起?那东大哥呢?小六、小七他们呢?”
阮蟾光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发现卫珩可见地沉默了下来,他神色消沉地低下了眼睛,自腰间抽出酒壶浅浅饮了一口,良久后看向不安地等着他答案的阮蟾光,“就只剩大哥、三哥、四姐,还有我了。”
阮蟾光渐渐震惊,听他道:“那日我掉下了悬崖,侥幸挂在了树枝上,后来掉落进了崖底的寒潭中。当时我正逢发病,也不知自己在潭中泡了多久,等到醒来时天是黑的,那寒潭的水汽渗入体内,巧合地平息了我体内的燥热。待好转后,我便想办法从山里出来去寻你。很不幸,我在山里迷路了,后来也不知道自己绕着山路走了多久,就遇到了抓捕壮丁入军北戍的官兵。就这样,我随军北上到了抚安镇,被充作了戍边的镇军,一路从戍卒做起。又过了一年,一次外出追击流寇时遇到了大哥。”
他换个姿势靠在秋千架上,继续说:“也算我们兄弟姐妹缘不该绝,大哥和三哥他们当时在汝阳寻我不着,就顺着我留下的记号一路北上去寻找我的踪迹。当时北地战乱,各地州府都在征兵,大哥他们半路遇到了征兵官强行抓捕壮丁,一行少壮自然成了官兵的目标。大哥他们虽有武力,却反抗不得,四姐便男扮女装随大家一起混入了军中。也是在寻我的途中,小八夭折了。”
他仰头饮了一口壶中酒,起身将余下酒水尽数倾泻在了这方他们兄弟姐妹曾和乐生活过的小院中。
这些年,从中州到平州,再到北境塞外,每至一处,便有一个手足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尸骨莽莽,血海刀山,熔着一个个手足的鲜血铸成了他如今脚下的路。
阮蟾光听他简单将过往带过,寥寥几句饱含万千,偏头拭去了面颊上的泪水。
“不说这个!”卫珩倾泻尽杯中酒,将酒壶随意一抛,恢复洒脱模样坐回秋千上,问:“圆圆这几年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在定州时也有人问过,阮蟾光忘记了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她摇了摇头,唇边带着让人心碎的笑意,硕大泪珠却接连滚落一颗又一颗,卫珩瞬间愣住了。
她原是个直白人,这几年难得学会了委婉,但不知道为何对着卫珩总不愿说假话,她过得不好,很不好。
“当初在知道父亲入京后续娶继母,又生下一双弟妹时,知道继母待六哥很好时,其实我很害怕,害怕时日渐久会变成于父兄而言不那么重要的人,会有一日为他们所弃。当年父亲那一箭射向我时,其实我就在学着认命了。我当时想,这样也好,起码我可以早些去见母亲和大哥了,可你让我活了下来,叫我好好生活,我后来曾试着去挣扎过,最后却无济于事。这几年里,我已是接受了,我对有些人来说重要,却没那么重要的事实。”
可是,她真的好气。
气父亲,气六哥,更气顾云简!
她不懂,难道在表哥眼中她就是个瞎子吗?
在定州的那些日子,她不是望不到他每次看她时饱含痛苦和难言之隐的眼神,她明明给过他很多次机会的,等他告诉自己原因,可是他没有。
等待的那一个个日夜里,阮蟾光替他想过很多缘由,可是无一能说服自己,甚至后来她鼓起勇气去了定州,表哥竟不惜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心仪之人。阮蟾光知道那是借口,她想不通他搪塞她的理由是什么,却也明白了他的态度坚决。
明明他们曾经那样好,她以为表哥是永远不会舍弃她的那个人,这些年里他不是不知她的处境,却还是选择了坐视她的痛苦,旁观她的挣扎。她始终以为自己于顾云简而言是不一样的,直到跌跌撞撞走到如今,她才接受自己不是。
她很是不能原谅,为何她所亲所爱之人都能找到自己背弃她的理由,或许他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为何她不能是他们的例外?
汹涌的泪自她眼中落下,伴着卫珩的沉默,夜幕中又纷飞出无尽的大雪。
婚宴后的第二日阮蟾光就病倒了,她连日操劳,又在珩安堂一场痛哭,寒风入体当夜就起了高热。
新婚次日新人是要面见父母宗亲的,阮蟾光也没有为了情面委屈自己的爱好,打发人去跟王夫人说了自己感染风寒,阮纬和王雨乔认亲时便未到场。
王夫人知阮蟾光疲累,不想昨日落雪着凉竟是病了,她带着王雨乔亲自过来瞧阮蟾光。因前日的事,王雨乔心里很是不好过,再兼昨日新婚,她如王夫人所言注意新房铺陈,自是知小姑无处不用心的,她心下很是羞愧,晨起敬茶本想给小姑备些厚重见面礼挽回情面,小姑竟是托病未至。王雨乔心下忐忑,猜测小姑想是在计较前日之事,听王夫人叫她,便一道来了。
阮蟾光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靠在枕上,“母亲和嫂嫂怎么来了,我刚起了热气,怕是要过给你们。”说着又是一阵咳。
王夫人忙去给她顺背,“这些日子你屡番操累,我原就想着要过来瞧瞧你,哪想你竟是病了,只管好好养着,府中的事有我和你嫂嫂。”
王雨乔其实不大会管家,但自小生于大族,场面话总是会说的,也附和着让阮蟾光好生休养,她特地让侍女呈上了给阮蟾光的见面礼,满满一匣子的红宝石头面,这手笔,放在任何人家也是阔绰了。
阮蟾光谢过了王雨乔,王夫人不欲她多劳神,略说了两句就带着王雨乔走了。
清萍送二人出了门,回门正见阮蟾光已经沉沉睡去,反手将那匣子红宝石头面收进了库里。阮蟾光东西多,她又不喜欢打理,自来都是清萍几人替她收着,见她未言,清萍便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