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心斋是靠近后花园的一个独立小间,边上是一片竹林,倒是僻静清幽。
里头陈设干净,家具所用皆是梨花木,色调较为沉郁,月白的帷幔静静垂落,还算雅致。
既已带到,小厮躬身告退,夏时婉道了一句“有劳”。
待小厮都走后,鸳儿满脸兴奋,笑道:“真不愧是夏家宅院。”
夏时婉点点头“主家自是与众不同。”
见小姐并未说什么,鸳儿兴致勃勃地将屋子逛了一遍。
夏时婉含笑看着她逛完了,这才开口道:“好了,快把东西都放好,咱们赶紧收拾收拾,以免待会儿辜嬷嬷有话要说。”
“是。”鸳儿轻快地应了。
夏时婉捏紧手帕,心里始终有些担心。
*
这边,锦瑟阁。
夏锦瑶才梳洗完,正坐下歇息。赵嬷嬷命清芜去厨房叮嘱几句,她自己则伺候夏锦瑶吃茶。
“小姐,看来皇后娘娘还是十分重视您的。”
“嗯?此话怎讲。”夏锦瑶仰头看她,眼眸清亮。
“不论是路上,还是来了这夏宅,小姐的待遇总是比婉小姐好,可见在皇后娘娘心里还是更属意您。”
“我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我父亲是正五品知州,她自是比不过我。”夏锦瑶并不在意。
夏时婉出身偏支不说,父亲也不过七品小官,如何同她比?
赵嬷嬷瞧着夏锦瑶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自己倒是急了,忙说道:“可是小姐,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那个夏时婉,长得是花容月貌,不可小看!说到底这件事还是要看皇上的,皇上喜欢谁,咱们目前还犹未可知。”
名为伴读实则是为皇上选嫔妃之事,只是心知肚明,可从没人在明面上提过。
眼下突然被赵嬷嬷直白提起,夏锦瑶一愣,脸颊不禁红了“嬷嬷,你说什么呢!”
“小姐,这里就我们两人,还要打什么谜语不成?您忘了走时夫人同您说的?咱们同大房素来关系紧密,眼下这个机会可以进一步加深我们之间的联系,皇上意图削弱世家,我们正应该联起手来才是。再者,这些年咱们二房一直守在老宅,老爷一直等待着机会想要改变这一现状,为荣哥儿、为您某一份好的前程。您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赵嬷嬷伸手紧紧拉住夏锦瑶的手“小姐,您忘了奴婢先前跟您说的?夏时婉姨娘在府里根本不受宠,日子十分艰难。有这么个好事,夏时婉会不拼尽全力抓住?依奴婢看,那她只会使尽手段朝娘娘和皇上献媚,把属于您的东西抢过去!您可千万别被她给迷惑去了!”
夏锦瑶脸色有些沉重“这些话你已经同我说过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必太担心那个夏时婉,一路上我也瞧见了,她不是个话多的,文文静静,不像是那样有心机的人。”
赵嬷嬷神色有些狰狞,咬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您忘了府里的庶女了?若不是夫人管理得当,她们早跑到老爷面前争宠,到时老爷还会像现在这样宠爱您吗?那些庶女啊,给她们一点机会,她们就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夏锦瑶缓缓点头“不错……可我要怎么做呢?总不能拦着她不见皇后吧?”
“您只需同她保持距离就是了,否则她只会借助您的关系去讨好皇后娘娘。”
赵嬷嬷神色一时有些狠厉 “您可千万别着了她的道,不管她说什么,咱们不理就是了!”
夏时婉还不知道这对主仆的谋划,此时她正受着辜嬷嬷的叮嘱。
“婉小姐此次进宫是为皇后娘娘的伴读,奴婢有一句话必须要提醒婉小姐,宫里不比宫外,宫里必须要守规矩,届时小姐要是犯了忌讳,做了什么错事,别怪皇后娘娘不顾亲戚之间的情分。”辜嬷嬷坐在上首,神色威严。
夏时婉紧紧捏住手帕,她身后的鸳儿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竹心斋本就幽静,这会儿就只能听见辜嬷嬷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管什么时候,都别忘了,既然是皇后娘娘下旨召你入宫,代表的就是皇后娘娘的脸面,在宫中一定要注意本分,不可放纵忘形。平日里也不要随意离开宫殿,否则冲撞了哪位贵人妃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后娘娘教人无方,容不下嫔妃们,到时就算妃嫔们不责罚,皇后娘娘也会亲自责罚!明白了吗?”
夏时婉努力镇静下来,认真行了个屈膝礼“是,我记住了,在宫里一定恪守本分,小心伺候皇后娘娘,不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辜妈妈脸上表情没有丝毫缓和,那双耷拉下来的三角眼将夏时婉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看的她的汗都要下来了,鸳儿更是,头都没敢抬起来过。
“你明白就好。”辜嬷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明日卯时准时出发,可不要耽误了。”
“是,我记住了,多谢辜嬷嬷提醒。”夏时婉声音略有些颤抖,但总体还算沉稳。
辜嬷嬷这才满意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影影绰绰“小姐,她也太吓人了!”鸳儿不住地拍着胸口。
“她也是为我们好,宫中规矩多,小心一点总没错的。”夏时婉不愿再谈这些“好了,明日还要早起,早点歇息吧。”
鸳儿噘噘嘴巴“是。”
深夜,夏时婉躺在梨木床上辗转反侧,越是往京城,她便越紧张害怕。
这一路上她也是慢慢看明白了,不止仆从,想必皇后心中都更加看中夏锦瑶,这对她是好事。
但不论皇后是拿她当伴读还是拿她当什么,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皇后一派。
久闻宫中争斗永无休止,一想到她也许会和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打照面就觉得害怕。
夏锦瑶得皇后看中,一定会招致别人的注意,相较之下她便不那么引人注目。只是如若一旦斗起来,她们不敢对皇后和夏锦瑶动手,那岂不是都冲着她来?
今晚辜嬷嬷所说,是有一定道理的,进了宫,只能谨慎再谨慎。
但想来她只是伴读,别的嫔妃或许并不把她当回事。
夏时婉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还有一件事她有些不懂,虽说一路上辜嬷嬷同她交谈极少,也就方才她敲打了自己几句,可为何她觉得辜嬷嬷望向她的眼神总像是饱含深意,仿佛还背后有些什么。
甚至她总觉得,辜嬷嬷的这些眼神,远比可能会面临的刁难与争斗更加恐怖。
窗外忽然吹来了一阵风,竹叶哗哗作响,夏时婉吓了一跳,思绪全然混乱,立马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娘……”
女儿好怕,一个不慎便可能会丢掉性命,再也无法出来见您了。
在这个陌生的皇城里,她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
次日,天气阴沉,增添了一丝肃穆,伴着猎猎寒风,车队准时出发。
昨夜没怎么睡,夏时婉头昏昏沉沉的,正倚着车壁准备睡会儿,车队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小心掀开帘子抬眼望过去,却看不见究竟,只听得见一阵阵的嘈杂声。
“鸳儿,发生了什么?”
车前的鸳儿答道:“奴婢这就去打听。”
没一会儿却无功而返,只知道辜嬷嬷没发话,夏时婉只好在马车里坐等。
此时,另一辆马车里的夏锦瑶却从赵嬷嬷口中已经得知前因后果。
“也是这女子倒霉了,遇上谁不好偏遇上刘忠了!”赵嬷嬷叹了口气,脸上罕见地带了些怜悯。
“嬷嬷认识此人?”夏锦瑶问道。
没等夏锦瑶回答,清芜就抢先开口,有些委屈道:“小姐忘了,去年国公府差人送年礼,领头的可不就是这个刘忠。他生来一副赖子脸,有一条腿跛了,走路一瘸一拐。当时还要调戏奴婢呢!”
赵嬷嬷立马瞪了她一眼“就你没规矩,小姐还没发话,你插什么嘴!进了宫还这么毛毛躁躁,得罪了哪个贵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清芜被她训得眼睛一红,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家小姐。
夏锦瑶赶紧开口“嬷嬷,这个刘忠是这副德行,是如何得伯父重用的?”
赵嬷嬷又瞪了清芜一眼,这才对谢锦瑶解释道:“刘忠是国公府里的家生子,一日马厩里的马不知怎么发狂了,险些就要踩到大爷,他爹扑过去挡了一下,当场吐血死了。他娘是三少爷的奶嬷嬷,因着这,尽管刘忠不中用,也还是由着他。”
“原来是这样。但就算刘忠家对国公府忠心耿耿,也不能对刘忠这么纵容,简直是无法无天!”夏锦瑶用力锤了一下坐垫“想必这事他是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了?”
“也就是赔些钱吧!”赵嬷嬷摇摇头。
她平日最看不惯仗着主子宠爱便作威作福的奴才。败坏主子家的名声是大过,打死才好。
这话一落,马上就有个小太监躬身立在马车外,说道:“瑶小姐受惊,这就出发。”
夏锦瑶想也不想,拨开车帘便问道:“这事可有发落?”
小太监愣了一瞬,又挂起笑容“县太爷判赔钱二十两。”
夏锦瑶睁大眼“什么,才二十两?!”
小太监继续陪笑“小姐不知,二十两可抵普通的百姓一两年的收成了。”
夏锦瑶还想再说,赵嬷嬷赶紧拉住她,便只好放下车窗,心里还有些气恼。
“一个小小的奴才,居然敢在外面如此败坏我夏家名声,等进了宫,我一定要告诉皇后娘娘,让她好好惩治这个恶仆!”
赵嬷嬷摁住她的手 “千万不可,今日您才初次拜见皇后娘娘,怎么能说这些呢?”
夏锦瑶不服 “可是我若不告诉皇后娘娘,今后那个恶仆继续作恶,我夏家名声岂不都被他抹黑了?!”
“这事不美,贸然开口让皇后的面子往哪搁?只会惹得皇后娘娘不快。”赵嬷嬷仔细理着夏锦瑶的裙摆“小姐,听奴婢的吧,先不要说。”
说完,她朝清芜使了个眼色,清芜用力点点头,开口道:“是啊小姐,迟早有一天会惩治这个刁奴的,小姐暂且不急。”
夏锦瑶这才作罢,又骂了一顿刘忠心里才舒服。
后车的夏时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掀开帘子一角,发觉似乎改道了,便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车外一阵阵惊呼“死人了死人了!”
夏时婉猛地掀开车帘,只见一堆人你推我搡往前跑去,把整条街都堵住了。
心有所感,她随手叫住一个大娘,许是瞧着她坐在马车里非富即贵,即使忙着去看热闹,也还是停了下来。
“请问大娘,前面是发生了什么,为何都要往那儿跑?”
大娘抬手指了指“小姐不知,前面死人了!”!
夏时婉吃了一惊,双手伏上车窗,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命案?!”
“对啊,听说是国公府的家仆强抢民女,当街将那个女子侮辱了。后来那女子的丈夫愤愤不平,前来讨个公道,哪知这家仆仗着是国公府的人,竟十分张狂,命人将女子的丈夫打个半死,便扬长而去,谁知道那人伤的太重,还没撑到回家便死了。今日女子带着她丈夫的尸体,找京兆尹讨回公道,可谁知……唉!那京兆尹只判赔银了事,结果,那女子不堪受屈,当场撞柱自尽了!”
夏时婉双手紧紧捏着车窗,指尖已然发白,却半点感受不到疼似的,愣愣看着面前的大娘。
她身后的鸳儿双手捂着嘴,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大娘粗布麻衣,脸上历经风霜已长了许多皱纹,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天子脚下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谁让他们是国公府的呢!”
夏时婉看着她,喉头竟有些发酸,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在她发愣间,一个赶着往前去的人推搡了大娘一下,大娘仰头往前看了看,顾不得她,也跟着人流跑过去。
“小姐……”鸳儿声音有些颤抖。
迟来的愤怒使得夏时婉胸口起伏不定。
这实在太张狂了!
国公府的一个仆人都敢如此嚣张跋扈,视人命如无物,不知府里的主子该是如何傲慢、眼高于顶!
天子脚下就能有这等事发生,夏家枝叶繁多,也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受到欺压。
夏家如此招摇无人敢惹,可要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此下去,夏家再不知收敛,总有一日皇上会出手的,届时从云端跌落泥土里,有的是人要踩一脚,同夏家有关的每一个人都逃不了干系!
夏时婉不禁颤抖了几下。
难怪皇后突然要从夏家召女郎进宫伴读,她原以为只是为了争宠所用,却没料到,竟是为了维护夏家大厦不倒!
可若根基已烂,只有死路一条,再去填土也于事无补!
夏时婉此刻已经全部明了。
想来皇上早已意识到了夏家权侵朝野,冷落皇后只是明面上的一步。
既然如此,那她绝对不能留在宫里,否则将来清算,她这条命是肯定保不住的,届时也不知道娘会不会受到牵连。
夏时婉紧紧攥着手帕,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现在掉头就走已然来不及,可若是入宫之后她能够小心应对,将来等皇后放她出宫,好歹也能留下条命来,也好与娘相依为靠。
对,一定要想办法,让皇后放她出宫!
夏时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哪知太过紧张,不慎呛到了,她立马捂住嘴咳嗽几声,面色通红。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着凉了?”鸳儿替她顺着背。
方才她就看着小姐又是发抖又是出汗的,莫不是被这件事吓到了?
夏时婉又咳嗽了几声,这才恢复过来,冲着鸳儿摆摆手“我没事,只是呛到了。”
“那就好,您若是生病了,待会儿拜见皇后娘娘的时候可就不好了。”鸳儿瞧着也松了口气的样子。
夏时婉看着她单纯的面孔,心里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