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冰云的手指僵在冰冷的漆黑食盒上,如同被无形的冰针贯穿。怀中那声细微却清晰的“啪嗒”异响,如同毒蛇的吐信,瞬间冻结了他刚刚因那碗“安神汤”而泛起的一丝涟漪。
陛下赐汤?是体恤?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试探与监视?
风雪呼啸着灌入宫门之间的甬道,卷起地上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食盒是烧红的烙铁。看也没看那躬身举盒的小宦官,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恩。” 声音冷硬如这宫墙的砖石。随即,他裹紧了沾满尘埃和雪水的绯色官袍,如同逃避瘟疫般,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入风雪之中,将那象征着帝王“关怀”的漆黑食盒,连同宣政殿的余温与耻辱,彻底抛在身后。
户部衙署的值房,依旧残留着昨夜彻骨的寒气和墨汁凝固的气息。言冰云反手重重关上房门,背脊抵着冰凉的门板,才允许自己急促地喘息起来。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黏腻的战栗。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本玄黑色的奏折。
封皮上饕餮的暗纹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活物般蠕动,带着无声的嘲弄。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翻开!
目光如同锋利的刻刀,迅速扫过昨夜誊抄的《黄河水患治理十策》内容。工整的墨迹,严谨的条陈,详实的数据文字本身,并无丝毫改变。
没有“裂开.GIF”,没有“修它!”的魔音,也没有那该死的颜文字哭脸。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难道昨夜朝堂那场噩梦般的社死,只是这本奏折初次“显灵”的意外?它恢复了正常?或者那诡异的力量只作用于被当众宣读之时?
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起来。或许他还能挽回?只要不再让这本奏折出现在公开场合,不再被那该死的王德海用他那戏剧性的嗓子念出来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户部主事的声音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响起:“尚书大人,工部遣人来问,关于征调役夫河工的细则文书,何时能核定下发?首辅大人那边似乎对钱粮分派的账目颇有微词,让您尽快去内阁回话。”
言冰云猛地合上奏折,如同掩盖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闭了闭眼,压下翻腾的心绪。黄河工程已经启动,这是他用尊严换来的唯一机会,绝不容有失!而首辅的“微词”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老狐狸绝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上受的奇耻大辱,必然要百倍奉还。克扣钱粮、拖延工事,只是第一步。
吏治!这如同附骨之疽的贪腐!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正是这些蛀虫,在一点点啃噬着这个王朝的根基,也阻挠着他所有利国利民的举措!黄河如此,其他亦然!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强烈的责任感,瞬间冲散了方才那点不切实际的侥幸。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将玄黑奏折推到最角落,如同放置一个随时会爆裂的邪物。然后,他铺开一张全新的、户部制式的朱漆封皮空白奏折,深吸一口气,提起笔,蘸饱浓墨。
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笔走龙蛇,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愤慨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将自己对朝廷吏治积弊的洞察、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以及一整套详尽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吏治整顿纲要》,倾泻于笔端。
他要堵住首辅的嘴,斩断伸向黄河工程的黑手!哪怕再用一次这本“妖折”!他赌!赌昨夜只是意外!赌这次他写的是吏治,不是水利!赌它不会再变成那种荒诞的模样!
字迹依旧力透纸背,却比昨夜更多了几分凌厉的锋芒。他写得极快,将所有的屈辱、愤怒、担忧和对清明吏治的迫切渴望,都灌注其中。写到激愤处,笔锋几乎要划破纸背。
“此辈蠹虫,窃据高位,结党营私,盘剥黎庶,中饱私囊!视国法如无物,视民生如草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当以雷霆手段,涤荡乾坤,还朝堂以朗朗青天!”
最后一个“天”字落下,力贯千钧。言冰云重重搁下笔,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眼前这份墨迹淋漓、措辞严厉、逻辑缜密的奏折,一股悲壮之感油然而生。这,才是他言冰云!这才是他该呈给陛下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份朱漆封皮、代表着“正常”与“希望”的奏折,如同捧着救命稻草。然后,目光极其复杂、带着深深的忌惮,扫向角落那本玄黑色的“祸根”。最终,他咬了咬牙,将那份朱漆奏折郑重地收入怀中。至于那本玄黑的他抓起它,如同抓起一块烫手的火炭,迅速而粗暴地塞进了书案最底层一个落了锁的抽屉深处。
“咔哒”一声,铜锁落下。仿佛也锁住了昨夜那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翌日,大朝。
宣政殿的金碧辉煌,在言冰云眼中,依旧带着昨日社死的阴影。他垂手侍立,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无波,只是袖中的手,下意识地紧握着怀中那份朱漆奏折,指尖用力到泛白。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带着探究、嘲弄、幸灾乐祸,如同芒刺在背。首辅的位置离他不远,那老狐狸捻着佛珠,闭目养神,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只是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透着森然的寒意。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王德海那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似乎比昨日更加谨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有余悸?
言冰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再次向前一步,躬身出列。这一次,他动作更加沉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臣,户部尚书言冰云,有本启奏。” 声音清晰,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
“准。” 时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言冰云从怀中取出那份寄托着他全部希望的朱漆封皮奏折,双手高举。封皮鲜亮,代表着户部的制式与权威。他清晰地看到,王德海接过奏折时,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都松弛了几分。
成了!言冰云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果然!昨夜只是意外!这本玄黑奏折的邪力,只作用在它自身!只要不用它,就没事!
王德海熟练地解开系扣,在御座侧前方的条案上,将奏折缓缓展开。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庄重,开始诵读:
“臣户部尚书言冰云,谨奏:为整肃吏治、涤荡乾坤事”
开头几句,四平八稳,正是言冰云所书的纲要开篇。殿内气氛似乎也松弛了一些。言冰云甚至能感觉到首辅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然而,王德海的声音,再次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比昨日更加精彩!先是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是见了鬼般的惊恐,白净的面皮瞬间涨得通红,紧接着又褪成惨白!他拿着奏折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王公公?” 时影低沉的声音带着询问响起。
王德海浑身一激灵,如同被鞭子抽中。他猛地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再次张开嘴时,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不再是昨日的戏剧腔,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滑稽、夸张模仿和诡异兴奋的抑扬顿挫、手舞足蹈的朗诵!
“贪官污吏.jpg(熊猫头叼玫瑰)!!!”
轰!!!
整个宣政殿,再次被无形的惊雷劈中!所有人,包括闭目养神的首辅,都猛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王德海一手高举着奏折,另一只手竟然模仿着奏折上那“不存在”的图片动作,捏着并不存在的“兰花指”,对着空气做了个极其夸张的“叼玫瑰”姿势!他的脸扭曲着,努力挤出一个模仿“熊猫头”的呆滞又滑稽的表情!
“拿来吧你!.JPG!!!” 王德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街头混混抢地盘的蛮横和得意!他猛地做出一个极其粗鲁的“抓取”动作,仿佛真的要从空气中抢走什么东西!整个身体都因这动作而前倾,官帽都歪了!
“陛下!” 他猛地转向御座,声音带着一种谄媚的告状腔调,手指却如同装了精确制导般,直直地、毫不留情地指向左班之首,那个脸色瞬间由紫转黑、由黑转青的首辅大人站立的方向!
“您看他们” 王德海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幸灾乐祸和毫不掩饰的鄙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首辅,“像不像您养的蛀虫?!(箭头特效→首辅站位)”
死寂!
比昨日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一次,连那位泪点超低的老御史都忘了哭泣,只是张大了嘴巴,露出没牙的豁口。那位圆胖的户部尚书(前任)也忘了喊饿,小眼睛瞪得溜圆。所有官员,如同集体被石化,凝固在一种极致的荒谬和惊恐之中!
首辅大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此刻如同打翻了染缸!酱紫、青黑、煞白各种颜色疯狂变幻!他捻着佛珠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手背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那串价值连城的玉佛珠被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浑浊的老眼里,翻腾着滔天的怒火、被当众羞辱的极致狂怒以及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那根凭空出现的“箭头”,那声“蛀虫”,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噗!!!” 终于有人忍不住,压抑的笑声如同漏气的风箱,瞬间引爆了更多压抑的嗤笑。
“你!竖子安敢!!!” 首辅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猫,猛地跳了起来!他须发戟张,指着僵立殿中、面无人色的言冰云,又指向还在那里摆着“箭头”姿势的王德海,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破裂,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老辣,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咆哮:
“妖孽!妖术!惑乱朝纲!污蔑重臣!言冰云!你这妖人!还有你这阉奴!你们竟敢” 他气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最后竟口不择言地吼出了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两个字:
“老登!!!”
“噗哈哈哈哈!!!” 这一次,连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都彻底绷不住了,哄堂大笑瞬间爆发!庄严的宣政殿,彻底沦为了欢乐的海洋!
“老登爆金币咯!” 不知哪个角落里,一个细小的、模仿着昨日替身读者疯语的嘀咕声,如同火上浇油。
“轰!” 首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当场栽倒!血压飙升的嗡鸣声在他耳边疯狂嘶吼!
而就在这片失控的哄笑与首辅的咆哮声中,右班武将队列里,一个高大挺拔、身着玄色轻甲的身影,猛地踏前一步!
“呛啷!” 佩刀撞击甲叶,发出一声清越的金鸣!
是忠武将军疾冲!
这位以勇武耿直闻名的年轻将领,浓黑的剑眉紧紧拧起,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他看也没看那还在摆姿势的王德海,也似乎完全忽略了那荒诞的“熊猫头叼玫瑰”和“拿来吧你.jpg”。他那双如同猎鹰般锐利的眸子,死死锁定在王德海最后指向首辅的那根手指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蛀虫”这个无比具象、无比贴切的词上!
一股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凛然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砸在身侧的紫檀木案几上!
“咔嚓!!!”
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案角,竟被他一拳生生砸裂!木屑纷飞!
“蛀虫?!” 疾冲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和怒火,响彻混乱的大殿,“说得好!这等国之蛀虫,就该!”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 旁边的几个武将眼疾手快,死死抱住了疾冲的胳膊,将他那几乎要拔刀出鞘的动作硬生生摁了回去。
整个大殿的笑声戛然而止,瞬间被另一种更深的惊恐取代!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位煞神般的年轻将军和他手下碎裂的案几。
御座之上,时影的嘴角,再次难以抑制地剧烈抽搐起来。他猛地用宽大的袍袖掩住下半张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比昨日更加难以遏制!
而言冰云,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僵立在殿中风暴的中心。他怀中的朱漆奏折早已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像一团被遗弃的垃圾。他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绝望。脑海中,只剩下王德海那声扭曲的“蛀虫”,以及那根精准指向首辅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箭头”。
完了,彻底完了
他试图挣扎,试图挽回的最后一丝尊严,在这更加荒诞、更加致命、更加指向明确的“社死”面前,被碾得连渣都不剩。
“啪嗒。”
就在他灵魂几乎要出窍的瞬间,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耳中炸响的异动,再次从他怀中的位置传来那是他贴身存放、昨夜锁入抽屉的那本玄黑奏折的方向!
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
不,不是听到。是“感觉”到了。
那本被锁在抽屉最深处的玄黑奏折,仿佛拥有生命般,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慵懒而满足的颤动了一下。
如同一只刚刚饱餐了“社死”盛宴的饕餮,打了一个无声的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