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岁钰从记事起,就是万人之上的逸桑少主,他修为卓然,灵根绝佳,被簇拥被追随被寄托希望。
也是他一朝差错下,引得魑夜城主仇逍的觊觎怨恨,阴差阳错下被灭门,逸桑州众人乱成一锅粥,逃得逃散的散,视他为罪人。
昔日天之骄子灵根被废,奇毒渗入经脉,所剩时日不足三月,命不久矣。
……意识朦胧时,迟岁钰听到遥远又模糊的声音,他想仔细辨认,身子骨怎么都起不来,眼睛也睁不开。
“三日了,还未醒?”
“是,公子,他伤得太重,您救回来时已经没了半条命,若非您用蕴髓玉护着他的魂魄,此刻怕是早就不省人事无药可医了。”
这些话迟岁钰隐约听进了些。
于三日前,他满身血污,闯入浮荼仙域求援,这里地界坐落于三州之上,有着最大的宗派碧越宗,立宗理念就是平冤屈除恶妖。
逸桑是三州之首,如今被仇逍搅得不得安宁,迟岁钰不信长老们不会管。
风雪纷扰,簌簌铺满了山路和数不清的亭檐,迟岁钰踉跄地走走停停,银灰衣衫被血浸红,拍打着结界无人搭理,以往都会有看门弟子前来。
原来,浮荼仙域也想自保,默许逸桑之主被灭门也无动于衷,迟岁钰突然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
顺着结界倒下去,他想,应该没多久仇逍派来追杀的人就会赶到了。
闭眼前,迟岁钰却没看见追兵,他看见抹长身玉立的身影,那人执伞,零星几点落雪沾在他如墨的乌发间,寒寂的目光投向他。
没有怜悯,唯有平静。
本能驱使迟岁钰抬眼,他血痕斑驳的手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用尽所有力气,才堪堪地抓住他垂在一旁的手。
“救我…我想报仇……”
“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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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高悬,寒风萧瑟。
一艘偌大绮丽形似楼船的巨物在云空中翱翔,上面有数不清的寝房,明黄纱灯在夜中点缀,婢女们穿梭楼间,衣着华贵的商贾在一楼寻欢作乐。
“听说了吗?逸桑出大事了!”
“可不是,少主还是年轻气盛,仇逍看上的人哪有失手的,不过是想强娶他做城主夫人,就让那少主动了杀心。”
他笑了一声:“关键刺杀还失败了,这不就记恨上了,若他嫁给他,哪里会遭来灭门之祸。”
其余人听了,有些碎嘴不禁接话。
“可惜如今灵根被废,生死不明,不过就算活着也活不长了,仇逍不会放过他的,还真是唏嘘。”
“逸桑如今群龙无首,其余两州虎视眈眈,筹谋着鸠占鹊巢呢。”
“不过仇逍也没捞着好呢,他被迟岁钰的青翎刺伤至心脉,魑夜城的人四处寻医都治不了,听说可严重了,也就剩几年可活了。”
议论声瞬间聚集这位逸桑少主的风流韵事,眼看越来越放肆,话也愈发难听。
言琅:“风溯舟上,不让议论外事,诸位当心引祸上身,别忘了,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
他的声音严肃自威,刹那间周围安静不少,循声望去,来者是个气质冷戾非常的紫衣青年,背着把大刀。
言琅轻松一跃,在二楼的雅间落座,侯在旁边的婢女忙为他沏茶,他指尖敲打着扶手,脆声轻轻响起。
领话头的邢川环抱着手,满脸不服气道:“哟,这不是言琅吗?”
“早前听闻你在旭尘州战功赫赫,怎么一朝之下给这风溯舟的主人,离夙这修为平平的无名之辈当看门狗啦?”
哄笑声接连传来,言琅霎时挥出把银羽飞镖,避过要害钉在了邢川的发冠之上,哐当一声将人钉死在墙上。
“啊啊!杀人了!杀人了啊!!”
“言琅你少得意!别以为没人治你!”
言琅起身,像看死人一样:“妄议公子是死罪,把他砍了从外面扔下去。”
话音一落,数十个黑影不知从何处而来,将不断大声嚷嚷着的邢川拽下,拖着就往外走,许多没见过的人吓得不敢吱声,你看我看的。
言琅环视四周,才道:“今日拍卖宴开始前,先向诸位提示一下,离夙公子近来身子欠佳,急需稀世罕见的灵丹灵药调养。”
“若诸位有即可呈上,凡是被公子看上的,可得今日拍卖宴任一宝物的首买权,是原价首买权而非交换,风溯舟上的宝物无一不是千金难买,望诸位考量一二。”
粉衣婢女们毕恭毕敬举着红木托盘,有序停在那些商贾面前,垂首齐声。
“请。”
这机会难得,以往离夙公子若需要个什么都会如此,让婢女将东西送至楼顶,看上的留下,没看上的送回。
传闻中,风溯舟是三州唯一的空中黑市,由机关术天赋异禀但修为平平的离夙一手打造,聚集各种奇珍异宝,每月十六号会发出少量请帖,千两黄金才能买到入场七日的资格。
而这些奇珍异宝,普遍最终成交都会是原价的十倍不止,原价首买权对这些来求宝的商贾或修士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
他们纷纷从乾坤袋中翻宝贝。
言琅见处理得差不多了,向人示意开宴后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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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岁钰又听见声音了,这次比之前明晰不少,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不像一个人。
他眼睫颤了下,瓷白面容毫无血色,素衣裹身,薄薄一片躺在木榻上,病弱不失矜贵之气,颊侧痣又将这张姿逸绝尘的脸衬得愈发夺目。
依旧无法醒来,可他好想睁开眼。
“公子,收集来的这些灵丹灵药,你确定都要给他?”
“只挑中了三种,剩下的送回即可。”
有一人的声音前几天听过,另外一人的倒没听过,迟岁钰心想,他应该就是当初在浮荼仙域遇见的那位。
言琅不免多嘴:“公子,您救他……实在不妥,这七日在他身上砸得光是药草换算下来也该百两黄金了,您一向不做赔本买卖,他一看就活不长。”
“恕属下直言,就算他醒了,把他卖了都还不起的。”
迟岁钰微攥着拳,呼吸都有些急,被气得差点就有力气掰开眼睛了。
区区百两黄金!
怎么就还不起!还!
任宴疏将绒白狐裘大氅取下,内里是烟青云纹锦袍,他落座榻边,墨发垂膝,几枚雅致非俗的流苏发扣别在发间,惹眼蛊人,不似朗月清风,倒像霜雪般令人望而却步。
清雅香意让迟岁钰蹙眉,任宴疏利落将人托住肩,使他半靠在自己怀中。
这才不咸不淡道:“怎么还不起?总有人愿意出高价……”任宴疏注意着怀中人越来越难看的眉头。
“比方说,楹雪楼,孤芳楼。”
迟岁钰不是没听过这两名头,他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人救回他,居然是想做更大的买卖,心生抗拒地连递到唇边的灵丹都不敢吃了。
唇抿得死死的,别是什么掺了其他东西的吧,这人要卖他,死也不能吃!
尽管意识清明,人始终还是未醒的,要是迟岁钰能醒,他一定拔腿就跑。
言琅忍不住道:“公子,他不吃,要不我来?或者我帮你掰开他的嘴。”
迟岁钰:?!
迟岁钰: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愈发抗拒,可这人怀中暖意舒适,丝丝的香意更是熏陶人心,负隅顽抗半晌,迟岁钰松唇,瞬间苦味弥漫。
他几日未沾水,苦得本能想咬唇。
任宴疏:“嘶。”
言琅走来走去,眼神诚恳:“公子,他咬你,要不要打死他。”
迟岁钰:……!
他吓得想跑又跑不了,无奈之下只好舔了下尚在唇边,还沾着血的指腹。
任宴疏黯了脸色:“去守宴会。”
言琅垂首:“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寝房之中唯剩他们二人,很淡的血腥味绕在鼻尖,迟岁钰额间都在冒冷汗,他对救他的人一无所知,不明其身份,不知其好坏。
求救之时,也没心力将这人的脸看个明细,全是本能地想抓住救命稻草,可哪怕过去多日,迟岁钰依然忘不了那双眼睛,疏冷孤高,淡极生艳。
狭长且眼尾上扬,毫无温润感,全是漠然,是很特别的柳叶眼。
若是常人见陌生人伤重,要么出手相救要么视而不见,至少不会显得那么平静,甚至不是平静,迟岁钰回忆起来,骤然惊觉。
是审视和戏谑。
碧越宗的弟子常年被宗规熏陶教导,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眼神,长老们两耳不闻窗外事,理应是无奈和唏嘘。
不是浮荼仙域的人吗,那能是谁。
“张嘴。”
胡思乱想被打断,迟岁钰不想听他的,他想说话,想问他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想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一开始准备看着他死,后来又花这么多精力救他。
任宴疏见半天喂不了第二种药,静默半晌,干脆掐住迟岁钰的下颚,可怀里的人倔得离谱,醒不来也不配合。
憔悴的苍白面容像碎掉的羊脂玉,雪白里衣微敞,此前的外伤虽好了,但伤痕有些还未完全消匿。
他浑身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到底从前锦衣玉食,性子矜贵,药苦一点都不行。
任宴疏思酌片刻,放下灵丹,倒了杯茶递到迟岁钰唇边:“知道你听得见,不会卖你的,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