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手刃了同类,这晚崔赢比往常更沉默些。
他眼见着伍长又去擂鼓一下,又去给积薪添柴,又去给黄元拔箭包扎伤口,过了会儿又眺望另一头的烽燧,等他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了烽燧里,瞥见陈酒割回来的人头,忽然想起还没和崔赢讲过兀牧虏的长相。
他们这一行,分辨长相也是必要的本领。
便把那个头挪到油灯旁:“阿赢,你可知这兀牧虏的长相,这个人便是典型的兀牧虏人的长相,你瞧瞧,便是这般,这里,这里,这里,高。”他指着额骨、颧骨、鼻子的位置,紧接着又挪到眼睛:“他们的眼睛是深深凹陷的,整个人看起来像鹰一样。”
说到这他又笑了:“明明长得像鹰,却自称羝族,要我看,便该改名叫鹰族才对。”
崔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对上人头的视线。
这人死不瞑目,虽非他所杀,但是他也动了手。
卢弦看出少年郎的意兴阑珊:“第一次杀人是这样的,咱们这一行,你不杀别人,便是别人杀你。”
“我知道。”崔赢道:“先前还有人举着刀往我脖子劈呢。”
过往在乡里,便是再怎么争吵,也不会到这种地步,他得承认,当那个人满眼红血丝举着刀劈向他时,他被惊到了。
怕倒是没多少,入了军伍,他还是做过心理准备。
战争,哪有不死人的。
“那你还这般,便像哪家胆小的娘子似的。”
崔赢摆摆手:“你不懂。”
他好歹是从现代来的,虽说他这个人心理素质高适应能力强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真发生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儿。
说不清哪里不得劲儿,反正就是不得劲儿。
在一旁歪歪扭扭躺着的黄元便笑:“这小子嘴巴硬着呢,要我说年轻儿郎们哪个不是嘴巴好听的,便就他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寻妻?”
崔赢也着实没想到黄元还是个恋爱脑,来这许多天,他什么都能扯到娶媳妇上面去,陈酒回回都说是他太想他改嫁的妻,但这人也没怎么提说他那位前妻,倒回回逮着他戏谑。
“我年纪还小着呢,再说,寻不着便不寻嘛。”
“那可不行,这鳏夫啊,可是会被十里八乡笑话的,便像咱们伍长,现在可都不敢回乡。”
“我倒是想回,那不是回不去吗?要我说阿元你才是不想回的人吧,回去看你那位妻和现任夫婿过得多好,这不是显得你如今的境况更悲惨了吗?”卢弦说到这又叹了口气:“唉,现在右臂还受了伤,真是一个惨字都无法形容。”
又和往常一样怼起来了。
大概因为都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兄弟,所以说起话来也格外敞亮,半点不带虚的。
崔赢缩在自己位置上,听他俩怼,慢慢地竟然有了睡意。
今天打这一场也挺累的,毕竟对面十来个人——
怎么会有一只十来个人的小队来突袭他们烽燧呢,先前卢弦还和他说过,说十七号烽燧位于高地,历来都没什么敌人突进,只除了去年那次和许多年前几次。
那群敌人翻山越岭过来这个位置,应该很累吧,有什么必须要到这边来的呢?
白日时在烽楼上俯瞰时的样子在脑海里浮现,从十七号烽燧往里走,最近的似乎是——
粮仓!
……
“抓获的俘虏说,便是冲着我们补给来的,十七号烽燧被兀牧虏偷袭,幸好那的戍卒机灵,发现了那些人,要不真被他们混进来烧了粮仓,那咱们便完了。”
幕府内幕僚们吵得激烈。
这可不是小事,若真从十七号烽燧那道关口混进来去了粮仓,那他们这批幕僚办事不力,都得被罚,说不得还要被砍头,先前倒有一人说过可能会从十七号烽燧进来,但他也没说明白,要预料到兀牧虏的目的是烧毁他们的粮仓,他们肯定会——
“粮仓附近的布防一向严密,那边可是骑兵在巡逻呢,将军早早便知道兀牧虏最在乎什么,便都做好准备了。”有人说:“只不过这一次兀牧虏的队伍还未进来,便被我们勇猛的士兵阻拦了,想来十号烽燧那批兀牧虏人的撤退,便是因为十七号烽燧失败了。”
主要目的失败,那自然是打道回府,不然丧失更多兵力,岂不是得不偿失?
恰在这时,有传令兵进来,在徐喜耳边说了几句,他听了几句,不咸不淡道:“我知晓了,去罢,便按他说的做。”
传令兵朝他行礼告别,出了屋,一路沿着走廊向外,一直到了兵曹处,见着背着首级、武器和木牍的洪漆、陈酒。
几名兵曹史正在验看物证和木牍,只见木牍上书写着几行小字——
“时间:三月初五酉时
地点:第十七号烽燧
参战人员:卢弦、洪漆、黄元、陈酒、崔赢
战斗过程:酉时,赢添烽火,发现敌袭,后战斗
斩首数量:13级,俘虏数量:无
缴获清单:刀5把、弓1副、箭3支、匕首7副
己方伤亡:黄元右臂中箭”
事实上天亮时分,陈酒和洪漆去林中查看崔赢所说放暗箭之人时也很惊讶。
万万没想到那般漆黑的夜里,崔赢反手一箭,竟是一击致命,箭矢从那人嘴巴里穿过,刺穿后颈,再死死钉在树木上,他和洪漆压根拔不下来,最后狠狠削了树,才算把人弄下来。再想到城墙下那些骨头碎了的,他们都不知道究竟是摔死的还是被崔赢砸死的。
本来卢弦是想让崔赢和陈酒来报功,其他人继续戍守,等陈酒和洪漆把那个人连带着一小块木头一起带回来,卢弦就改了主意,把崔赢留下来刨坑了。
“以五人胜十三人,算得上以少胜多,免粮仓受害,勉强算奇功,但你们这战斗过程太过简略,看不出谁记首功,现在便都来说道说道,谁记首功?”
为首的兵曹史看完木牍后,又验看了首级,一眼便看见那个被钉在木头上的,他走过去,皱眉:“怎么不取下来?”
陈酒沉默一瞬:“被钉在树上,取不下来。”
兵曹史看一眼面前两个人。一人棒大腰粗,胡子拉茬,一人胸臂极壮,瞧着也不是没力气的人,怎会连个箭矢都拔不下来。
他便自己去拔。
拉扯了一会儿,兵曹史默默松了手:“这少说是二石弓射出的箭矢,便凑巧中了这人喉舌,你们烽燧还有能开二石弓的?”
能开二石弓的怎会去烽燧戍守,那不早早被弓弩营或者骑兵营要走了?还有这二石弓,如此利器,怎会出现在烽燧?
兵曹史正要开口说出疑问,这时兵曹史旁边的令史忽然凑上前:“便是您年前看了觉着可惜的那孩子,本该是宣威郡今年大都试第一的,才十六岁那个。”
当时兵曹史生了怜惜,看兵书上记载的材力极佳,便叫他给他拿了把二石弓去。
令史这么一提醒,这位兵曹史便想起了一些,至于具体名字,他却是一时想不起了,不过这也不重要:“来说说当时的情况吧,你们这伍长,记录的实在太过简略。”
洪漆和陈酒两个人被兵曹史们分开。
一个人在外,一个人在内,巴拉巴拉地把整个过程讲了。
这边一相核对,发现没甚差错。
为首的兵曹史便道:“崔赢六级,卢弦三级,陈酒两级,洪漆一级,黄元一级,均无甲,可有差错?”
陈酒点点头,忙道:“我有一级,是崔赢先踹倒他压住他脖子,我才能拿到的。”
为首的兵曹史点点头,开始论功行赏。
……
傍晚时分,崔赢和卢弦把敌人入土为安后,陈酒和洪漆才回来。
黄元在烽楼上站了一天,老早便累了,见着两人回来,喜不自胜:“便有什么赏赐?”
“赏了五匹布,一些肉,一些酒,还赏了铜钱金银,爵位要往上报,还不知多久下来。”说着他从身上提溜出来一个小包,但紧接着又想起什么:“可惜孟锦关的集市没了,不然我们可以去那买些东西,也免得在这无聊,我看二十六号烽燧那边就养了几只鸡,他们每日还有鸡蛋吃呢。”
“我可羡慕他们的鸡,也不知打哪来的?”
“我们——”崔赢看着他们:“可以养鸡吗?”
“当然可以,若是有集市,便可以买鸡来养,可惜现在集市还在重建,我今儿着入关问,说的是没甚人愿意来咱这做生意,只有零星几个,可能得再等一个月才行?”洪漆道。
陈酒笑:“看看将军怎么做吧,将军那般爱色,这集市必定能建起来,便是无民间集市,到时候也会有官办集市,咱们手里的钱可是极好赚的。”
“所以有爵位要下来?谁啊?”卢弦的注意力和另外几人不同:“阿赢吗?”
陈酒便道:“阿赢晋一级,伍长领导有方晋一级,我、洪哥和黄哥计入累计。”
说到这陈酒脸色不好看,鬼知道以这种首级累计制要多久才能再升一级,若是昨晚来的是甲士便好了,甲士的首级十三级,那他们全伍便都能晋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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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