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幽禁三皇子的僧房出来后,易真旧疾复发,不得不在长安寺留宿一晚。偏偏长安寺香火鼎盛、僧房紧缺,他又不欲声张,于是最后,太子殿下只能和孟不觉睡一个屋子,东宫随侍们则胡乱在另一间房中席地挤卧——易真猜测,这或许正是导致孟不觉做噩梦的原因之一。
他耐心地听孟不觉叙述完梦境,随后点评道:“此梦……颇有可为处。”
他很平静,虽听到了容桑的“死讯”,却没有如梦中那般失态,想来现实中的容桑毕竟还活着,梦对他的影响便到底有限了。
他甚至还有余裕安慰孟不觉:“孟郎不必伤悲。你我皆非梦中之人,想来也不会如梦中人那般寥落凄惨。”
“殿下果真会对真正的三皇子那么柔和耐心吗?”
“三弟若一心依赖孤,孤自然会做个好兄长。”
易真想了想,认真回复他道。
“幼弟向孤求助,孤身为兄长,有教导抚育他的职责。”
孟不觉问:“那你还会杀死他吗?像杀死寿王一样?”
易真皎洁如月的面庞上掠过一瞬阴霾。
他伸手抚了抚孟不觉的鬓发,随即轻轻笑道:“谢沅和你说的?”
孟不觉点点头。他本也没打算隐瞒易真,若不是易真今天花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在易央身上,他本打算下午就把一切向易真挑明的。
他说道:“我还听说殿下怀疑我是真的三皇子,这才总带着我去见谢家郎君。”
易真闻言沉默。
片刻后,他扬声把坚持在门口守夜的高宣叫了进来,问道:“孟郎在府中玩耍时,都有谁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高宣行礼道:“小孩子胡乱揣测惹了祸,奴婢已经挨个打过嘴板,想来他们不敢再乱嚼舌根了。”
“很好。再有下次,管不住秘密的人和舌头总要消失一样。退下吧。”
高宣却不走,站在原地看着易真,又看看孟不觉,似乎有话想单独和易真说。
易真的声音柔和了些:“夜深了,你也先去歇息。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与我听。”
高宣低低应了声“是”,又盯孟不觉看了几眼,垂首敛袖退出去了。
孟不觉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他说道:“他在怀疑我。”
易真冲他摇摇头,捉起他攥成拳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抚平。
“何必害怕呢?你与孤相识数月,应知孤从未薄待过亲随。寿王当初欲在围场射杀孤,孤也不过直接砍了他和其党羽的头,并未以毒酒、酷刑折辱他。即便在你的梦中,孤自认待三弟亦是尽心尽力。”
他温柔地说。
“孟郎若果真是孤的兄弟,孤自不会薄待你,陛下也当给予封赏,或许真会如你梦中那般,将燕地赏赐给你,让你成为亲王……你不喜欢王位吗,孟郎?还是说,你其实只是不想做孤的兄弟?”
“殿下真的觉得这样很好吗?”
“……什么?”
“我是说,我不喜欢上京,不稀罕王位,也懒得当皇帝的儿子。”
孟不觉说。
“孟舒需要的只有一把剑和一匹马,在哪里呆腻了,带上剑和马就可以出发,随便到哪里去都行。可我一旦变成易桓,我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为了那些我根本就不需要的东西——我要的本就只有一把剑和一匹马而已。我只想做孟舒,不想做易桓。”
易真闻言微怔。
许久,他慢慢松开了手。
他显得有些惘然:“这样啊。看来孟郎确实是不需要这些的。”
他合衣又躺回去。
“睡吧。孤方才是诓你的。”他说。“你和孤的父祖叔伯无一相似,几乎不可能是孤的兄弟,不过是日有所闻、夜有所梦。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可伏在床畔的孟不觉却并没有走。
一阵窸窸窣窣后,他的被褥被掀开了一个角。少年人温热的身体随即钻进来,紧紧贴着他的身躯,手臂也随即环绕过来,试探性地搭在了他的腰间。
易真活了十八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光明正大、这么坦然自若地爬他的床。他猝不及防,一时居然有些懵了。
等他迟钝地回过神,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人已经开始试探性地亲吻他的头发和耳垂。
他听见孟不觉的声音:“殿下,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我不喜欢上京,但上京城中有我所爱,所以我会留在这儿;我不需要那么多东西,但我喜爱这些东西的主人,所以我也喜爱它们。我不是不愿做殿下的兄弟,只是我想要和殿下更亲近,比兄弟更亲近。
“殿下,你被这座上京城困住了,然后我又被你困住了。”
屋外虫豸的啁啾声在片刻的停顿后再一次响了起来。
易真的呼吸声紊乱了。
过了许久,他说道:“你只是被噩梦吓到。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就会尽数忘却了。”
他想将孟不觉推开,孟不觉却黏糊起来,在他身后颇哀怨地问:“所以殿下其实很讨厌我吗?是因为我出身低微,不通文墨?还是因为我样貌粗陋,不堪入眼?为何殿下不愿接受舒的心意?舒只配做殿下闲暇时才会被逗乐两下的玩意,甚至连侍奉的机会都不配有吗?”
出身低微?样貌粗陋?不堪入眼?
不。不是这样的。易真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很喜爱他。十五六岁的明媚少年,身姿挺拔、光彩夺目,走到哪里都有那么多人高兴地同他打招呼,连眼高于顶的谢沅见到他都不由变得黯淡。他站在人群中间,好像所有人都很喜欢他,都想同他交谈玩乐。他和他们说话,游刃有余地接受和释放着善意,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像太阳在发光。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这样耀眼、生机勃勃的存在,尤其自己还有着这样一副孱弱无用的身体。
易真隔着车帘静静地看。有很多次,他都在这片热闹的最外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也只能这样安静地看。在垂落的纱后,一切都变得朦胧隐绰,连升腾而起的火焰都显得格外温柔。
他看着、看着,将这火焰视作新升的朝阳,任由它爬上车仗、烧毁薄纱,最终舐上自己的衣角——他贪恋这份光耀,轻视火焰的温度,于是现在到了他自食苦果的时候。
“唔……别……”
他躲避着那个少年人的唇舌,脑海被搅成乱哄哄的一团,相触的唇瓣似乎也变成了如水般柔软的一滩,在一次次的接触中融化,慢慢堵住他的喉管,使他只能在推拒的间隙里发出比呼吸声大不了多少的细微呜咽。
孟不觉贴着他的嘴角暧昧地磨蹭,眼睫微微挑起,两颗瞳仁沉黑如墨:“殿下喜欢吗?殿下若喜欢,舒愿长留京城侍奉殿下;若殿下不喜,舒自请谢罪,明日便离开上京,此生不会再出现在殿下面前。”
他紧盯着对方涣散的眼瞳,良久,略直起身体,视线慢慢下滑,落到对方微微张开的湿润唇瓣上。
在他身下,那双眼睛稍稍回拢视线,同样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被他圈在身下的太子殿下说道:“……不……孤从未想过困住你。”
他神情茫然,看着孟不觉的表情像在端详自己十分喜爱、精细饲养,却突然狠啄了自己一口的鸟儿。
孟不觉于是又俯身吻他:“殿下想让我走?”
不……我也不知道。
他按住孟不觉的肩想要将人推开,在唇齿交缠的间隙里发出几声暧昧而模糊的声响。
他确实从不想困住他,他没有给这只鸟儿戴上镣铐,可他其实也不想它离开。他精细地养着它,看它在笼子里外跳跃来去,绕着屋舍盘旋飞舞。他喜欢看它高飞的姿态,可若有一天它真的飞走,再也不回来了,他又会觉得空落。
他推拒的手渐渐失了力道。他喘息着嗫嚅道:“……别走。”
或许孟不觉真的是一只鸟、一团火,是向他坠落过来的金乌。
他被这团火拥在怀抱中,恍惚自己也变得炽热,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团火问他:“殿下既然不喜爱我,为什么不放我走呢?”
玩火**。
易真已然说不出话,只能在他的桎梏下混乱地喘息。
孟不觉拥着他躺下,耐心地等他呼吸平复,良久,方才听见他说道:“孤早先确实对你有所怀疑,但今日带你见谢沅,只是想寻个由头与谢家接洽、方便出宫来长安寺;在府中临时离开,是因为有匠人自江南而来,欲呈战船图册于孤,孤自然得以公事为先。今日是孤的错。孤不该带你去见易央,以至于让你被他的胡言乱语惊到,做起这样荒唐的噩梦。”
他侧过身,伸出手,在孟不觉的脸颊上轻轻摸了摸。
“你想做孟舒,那便做孟舒。即便你真是……”
“我不是!”
孟不觉猝然打断了他。
“我不是那个人!我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个人!”
“好。那就不是。”
易真在被褥中慢慢回抱住他。
“你只是孟舒。”
屋中又变得安静了,虫鸣声由此又显得大起来,嗡嗡地在人脑袋边打转。
在虫鸣声中,孟不觉说道:“殿下不会再怀疑我,不会再想着赶我走了,对吗?”
易真不语,只是将手指插入他的发丛,从上往下细细梳理。
“睡吧。”
他温言道。
“别怕。我会一直在的。”
他到底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孟不觉于是默不作声地搂他更紧,像一株攀附过来的藤蔓,用力地、严密地禁锢着他。
在黑暗中,他的眼珠漆黑滚圆,透着丝森然的鬼气。
“殿下。舒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