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干脆落地,议事堂依然静默,落针可闻。
良久,忽传一声——
“好见地,好胸襟,好胆魄!”
随这声金石裂帛的叫好,当先请命的那位青年将领迈过桌案,大步上前,果断将铁箭投入铁壶,而后回身,向众人拱手质问:“巾帼尚有此等气魄,诸位须眉,可是畏责怯战?”
“战!必战!”
“不可错失良机!”
“辽贼无耻,不能上他的当!”
耳畔俱是振奋与愤懑的喝声,青年人带了头,老的几个也不好意思端坐不动,叮铃当啷的碰撞声在议事堂中断续回响。
我只觉得这脆响声吵得头痛欲裂,仿佛方才那一席慷慨陈辞,已耗尽了毕生的心力,全然无法再辨认周遭的话语。
茫然之中,我看向展开的舆图,生怕被人踩坏,埋头将之珍重卷起,递给樊宝玉,之后,便木愣愣坐回桌案后,瞪着那两支箭壶。
铁壶……木壶……
木壶里,怎还有一支?
铁壶里,一,二,三,四……十支?缺一支?
啊……那是哪军的老头子,旁人都投了,他怎好意思不投,还堂而皇之摆在桌案上?
糟老头子,贼心眼真多。
专注数着箭矢,反复数着箭矢,几时议完的事,我浑然不觉,直到樊宝玉牵着我走出议事堂,一团冰凉雪白之物砸在脸上,我才发现,天已降下鹅毛大雪。
雪啊,好雪……
老天爷当真给面子,大手一挥,送来百万雪兵助阵,不过,也惯常地大手一挥,甩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真他妈狠……
樊宝玉一言不发,小心翼翼牵着我走下覆雪的石阶。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自后接近,接着,一道高大的阴影如黑云般挡在面前。
“樊夫人,你……好狠的心!”瞿冲怒目喷火,似恨不能吃我一般。
樊宝玉上前一步,双拳紧握:“你们逼她抉择,倒来怪她狠心?”
我扯住樊宝玉的袖子,声音呕哑,对瞿冲道:“方才已说过,战,尚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一线生机?”瞿冲嘴角一扯,抬手指我,“王爷当真看错了人!”
“够了!有种去阵前杀敌,休对女儿逞凶!”樊宝玉怒喝一声,将那只愤怒的手猛然拂开。
议事的将领陆续从身侧经过,投来各异的目光。有一位将领疾步上前,拽住瞿冲的手臂,低声劝抚:“副帅堂前,切莫冲动。”
瞿冲愤懑不甘,双目瞪得通红,终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樊宝玉紧紧牵住我的手,我低头茫然跟随,刚走过十来步,面前又挡来一道阴影。
“发生何事?”唐远问。
我低头不语。
樊宝玉沉默片刻,咬牙道:“欺人太甚。”
唐远还待再问究竟,议事堂中却召他与唐迅。
“安心,我稍后便来。”唐远只得匆匆道一声,应令走向议事堂。
其后依旧有些茫然,直至官舍,我才略微回神,想起方才元公泽似乎是吩咐樊宝玉暂且留在西京,之后再听军令。
杂役送上饭食,小心翼翼向樊宝玉请示,得令退下后,樊宝玉却不走,沉默着陪我用膳,又或是问过些什么,我也不记得是否答过,待我回神时,才发现他已离去。
骑行疾驰大半日,又闭门议事不知多久,此时热汤热饭下肚,我忽觉好生困倦,刚一躺下,脑中忽然炸雷一般响起——
“倘若大梁向东京发兵,便以太子祭旗!”
神仙,要死了?
我得去救他啊!
我惊坐而起,环顾四周,只见黑暗中一点灯火摇曳,仿佛是他残烛般的生命。
我得去救他啊……
可我……救不了!
方才,元公泽好像说,他此时身在辽都上京。
上京,虽比那天涯之远的渤海城,近许多,可我却救不得。
除非老天借我八千门火炮,一路推山平岳轰过去。不然,我救不得……
他此时,可是满怀绝望,蜷缩在囚笼之中?
他蜷缩在囚笼之中,我怎好意思伸直了躺着呢?
如此一想,我立刻站了起来,在屋内茫然疾走几圈,却又不知是该回猴石镇,还是奔赴上京,或是去密州求助,又或是去何处偷那八千门火炮。
最终,我只能立在窗边,罚站一般立着,立到两腿发酸,恨不能立刻躺下歇息,却又不能躺下。
脑仁似乎又疼起来,我捂头蹲地,又觉胸闷,闷得一口气也喘不上。
罢了,既然躺不得,那便出门去吧。
于是我走出房门,与杂役要来一架梯子,爬上屋顶,坐在屋脊上,茫然望向东北。
太子?
覃思,你竟已是太子?
依咱俩的交情,我至少也能混个良娣吧?
我当真是蠢啊。十一月间来旨,必是原定校阅那日生的变故,我却浑然不觉,还磨刀霍霍计划着去渤海城救你。
怪道不得那日在少室山巅,你不肯理我。
我当真是蠢啊。近日这些谣言,何值得冲我而来?分明是你那无旨自立的九弟知你当上太子,慌了神,故意散播些下作的流言,坏你声誉。
不过,无妨。今日,我已替你正名。
我与你不同。
我是姬妾、纨绔、无赖,身上喷多少唾沫,都无关紧要,无需殉节自证。
可你是皇子、君子、神仙,今日,若是梁军因你而退,后世百年,千秋万代,你便彻底死了个干净。
你莫怪我。莫怪我……
正出神间,头顶盖来一件披风,身侧也坐下一个人来。
黑暗,仿若娘胎,包裹在四周。
“猴子,我琢磨来琢磨去,是否赤霄军该改个姓,咱们才能好过?”樊宝玉烦闷嘀咕。
“你当今日,柴济是故意刁难,瞧我笑话?”我问。
“先晾着,后瞒着,如今又来逼迫,可不是故意把咱往死里整?”樊宝玉愤愤道,“妹夫若是躲不过这一劫,你便成了带头杀夫的冷血妇人,若是大难不死,扬州那位更不会放过赤霄军。”
“那你待怎样?反呐?”我问。
樊宝玉不能答。
我本是随口玩笑,也不再追问,转而道:“今日议事,本意不在众裁,而是签字画押。不然,日后阵前,随便哪军将领不愿担责,阳奉阴违,拖延军令,便会危及整个战局。因而,不论如何,副帅与柴相也会逼迫众将作出抉择。”
“那不论如何,也不该逼迫你啊!”樊宝玉气急道,“你也是,抢那铁箭做甚?投木投铁,你暗示一声,我担便是!”
“这便是那根竹竿的高明之处。这斯文人,与军汉混了两年,可是摸清你们的脾气。但凡拐弯抹角骂谁人不如娘们,你们都得跳起来手撕城砖,生吞火油,自证勇武。因而这支铁箭,必须我投。”我呵呵一笑,“我也是将计就计。你瞧,我带头煽动,个个儿都跳上贼船,事后再悔也无用。既然此战是为太子争取一线生机,谁还敢不拼命?东京之战,只有取胜,大胜,速胜,你妹夫才有万一活命的机会。不然,都不用辽子动手,他恐怕会寻机当先殉国。”
樊宝玉沉默良久,涩声道:“猴子,你太难了……早知如此,当年便是抗旨,也不该将你嫁去东京!”
“那你该怪你那好兄弟啊。”我嘴角一撇,“他若早来提亲,哪有这档子事?”
“今时也不晚啊。”樊宝玉劝道。
“长点眼色。”我声音一沉,“老子心烦,滚去睡觉!”
“你……反了天了!”樊宝玉嘟囔一句,站起身来,“坐会儿就回屋歇着,不然薛娘子拿针扎你。”
樊宝玉离去后,再无人替我挡风。我裹紧披风,将远望的视线收回,看向雪夜中灯火稀疏的西京。
东京,总是黑夜如昼,尤其在这年节,仿佛人人都不需睡觉,不分昼夜游乐宴饮。每年都有的灯山,也会自除夕亮至元宵,那灯光之明亮,纵使在卧云阁也能瞧见。
东京,东京……如今,它早已面目全非,我那张舆图,于大局而言,意义不大。枢密院与三司定有多份布防图,不至于全数遗失。是以,元公泽私访赤霄军时,我向他委婉自荐,他并不看重,只对唐远的新阵感兴趣。
那份舆图,是我为自己织的一身华衣,只待有座戏台,便登上去开嗓亮相,为赤霄军赚来头一道声名。
今日这出戏,我已在脑中演练数次,却不曾想,柴济倒先为我准备了另一出戏,一出吞刀戏。我必须先将铁刀子咬碎吞下,带着满口的鲜血,才有资格唱自己的那一出。
好个柴叔度,好个读书郎。国难之下,有这样一位偏执的锐臣,也算是天佑大梁。
这时,官舍门头悬挂的灯笼下,经过一道熟悉的人影。不多时,身侧又坐来一个人,寒风立时挡去几分。
“方才,副帅命我与巨阙军合兵,开战之后,出河北,断敌粮草,阻敌后路。”唐远道。
“去吧。我打巷战,马军无用。”我平静答应,又玩笑道,“你可得护好小马,不然少半只胳膊,我也得找你拼命。”
“我事先不知议事堂中发生了何事,方才得笃行告之。”唐远顿了顿,断然道,“你心神已乱,不可带兵。明日,我向副帅陈明,推拒便是。”
“谁说我心神已乱?要不,给你倒背《吴子》?”我笑问。
“樊宝珠!”唐远忽然一喝,“你心虚慌乱,便会胡乱玩笑,何必掩耳盗铃?”
我讶然瞠目,暗忖:枉我自视城府颇深,原来,在他眼中,竟是漏洞百出?
我心头不服,有条有理反驳:“我清醒着呢。赤霄军自兴翔府一败,元气大伤,凭白折损不起。正面攻城,是拿命去堆,入城巷战,虽然艰险,但有我在,便有法可为。你可知东京有多大?郭长六十里,占地千顷。外地人来,不请乡导,必然迷路。牧马辽贼,平野逞凶,困在城中,反成迷途鸡崽。我入城巷战,看似火中取栗,实则是以长对短。反观你,梁军弱于骑战,你与辽骑决于平野,反是以短对长。关宁,你不必为我分心,专心施展你所长,平安回来。”
唐远无话可驳,却也不肯答应。
“辽帝的小儿子困在东京,我必须入城生擒,才能讨价还价。若是我这头失手,让他逃了,你在河北,还有机会拦截。”我咬紧唇,低头道,“咱俩最好两地协作,胜算才最大……”
唐远依旧不答应。
他是坚如磐石的犟种,我是暴烈如火的犟种,一旦自认有理,谁也不肯让步。无奈手边又无树枝可捡,我只能两手各抓一团雪,伸到他面前:“挑一边,谁大谁说了算。”
“交战不比校阅,不可儿戏。”唐远断然拒绝。
沉默僵持许久,我只得将雪团丢开,抱膝望天。雪片纷落脸颊,仿佛是贼老天还不肯罢休,借雪片扇来巴掌。
莫扇了,莫扇了。我脸疼,头疼……
“他们,不说话……不说话。”
我瞪圆眼眶,尽力将泪灌回,喃喃轻叹。唐远不解我所指为何,只能静听下文。
我拧紧双眉,望天絮叨:“皇帝能有多难当?九州英才,为一人所用,便是条狗坐在龙椅上,能叫唤一声,天下也不会乱。可是……天圣十年,我误闯大庆殿,亲眼见百官争执,虽有谗言,也不乏高见。可是江忱,他不说话,全推给百官决断。能臣奸佞各自为政,诸路援军指令混乱,以致大厦轰塌。今日,江慷也不说话。他那鬼心思昭然若揭,可他不说话,自作聪明推给副帅与柴相。但凡他二人以自保为先,无旨不肯发兵,这大好的战机,便会凭白断送。今后他来秋后算账,天下人瞧见一心为公的下场,还有哪个傻子再肯以国为先?”
我略微低头,望向东北,黯然微笑:“覃思,不一样。他修那多年的清静无为道,半分也没修成。你可知,天圣十年春的疫灾,他做了什么?当时,皇帝拍屁股就跑,百官装病推诿,放任外城的百姓在疾病与饥饿中苦苦挣扎。他手中无权、无兵、无旨,竟带着太学生占领官署,替诸贤办公。那满城的贪官,不是被我吓出原形,而是被他不讲规矩,提剑上门,逼得狗急跳墙。虽说最终惹祸上身,可他说,那一手叫做‘弃子争先’。他分明可以缄口、独善、无为,却将自己当作弃子,为百姓争先。他,与他那混账爹、混账兄弟,不一样!”
我转过头来,垂泪恳求:“耶律留哥,必须生擒。覃思,必须活着,活着归国。你在河北拦截,不是救大梁太子,不是替我救夫,而是……救天下!”
唐远错开目光,望向夜色中的飞雪。
“关宁……”
“好。”
这声低沉的回应,含着九分不悦。
我怔愣半晌,抹了抹脸上的泪霜,破涕为笑:“坐僵了,扶一把。不然白日还在议事堂慷慨陈辞,夜里就坠楼寻短见,天下人得将我笑死。”
唐远闷坐片刻,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伸臂容我借力。
我借机勾住他的小指,仰头讨好:“事成,许你节度使,赐国爵,加食邑五千,成不?”
唐远不理我,护着我攀下木梯。
我只好换个话题,劝慰道:“我今日是有些心乱,睡一觉就好,不用担心。自幼我就带着西虎帮干仗,山头上打,营房间打。山地首战,我能让孙师锐吃瘪,巷战,照样信手拈来,你休要小瞧——”
“聒噪。”唐远一把将我推入房门,扭头便走。
我讪讪立在门口,自找台阶,暗想:他既能直接甩脸,总好过暗藏异心吧?看来,对付呆贼,还是得以吐真心驱使,以耍无赖限制,只可惜家里没个樊五妹,不然还能以美人计套牢。
当夜饱睡一觉,巳时方醒,樊宝玉与唐远皆被召去议事堂,唯独漏了我。我厚着脸皮跟去,柴济却遣一个巧嘴利舌的文吏出面,说一套滴水不漏的迂理,用软钉子将我顶回去。
好个柴济,拿我当面誓师大旗,用时高高举起,用完便丢。怎地,是嫌爷昨日那出戏,唱得不够精彩?枉我自诩女无赖,花样手段耍得一众呆汉无从招架,谁知遇见男无赖,自己也憋火。
正月初八,众将议事竟日,而后,各领军令返回驻地。当日,大雪骤停,随后春风苏醒,气温回暖。战机一日不可耽误,梁十余万大军在元公泽的调遣下,迅速出动。
那日坚持投木壶的,是擒戎军都指挥郑弼。他年纪轻轻,却比老头还迂,坚持无旨不出兵。既然态度如此坚决,元公泽便不以军令强压,命他继续驻守济源至沁阳防线,以免盘踞泽州的二万辽军偷度太行山,偷袭西京。
弃权不投的,是驻守颍昌的效节军都指挥宗庆之。糟老头子自称颍昌粮道事关战局根基,效节军非必要不宜出动,倘若局势有变,他必奉上令行事,是以投壶表决,意义不大。
据说,宗庆之是元公泽的旧日同袍,大概是自恃资历高,偏不吃投壶画押这一套。元公泽知他是个老油子,没工夫计较,依旧命他驻守颍昌,保卫粮道。
瞿冲那日的愤怒,元公泽也看在眼里,依旧命他带领左骁武军三人千人驻守渑池,随时支援垣曲,与王屋山中的义军相互照应,以防退据襄州的二万辽军自关中路突袭。
不得不说,投壶画押这招十分高明。谁可用,谁不可用,迅速分辨,一目了然,免去拉扯试探的闲功夫。不可用者,也有用,正巧化作不动坚盾,护卫颈背与食道。
余下画押投战的军伍,最受瞩目的便是广德军这支“元家军”。随军令部署调动,元简宽已率先化作刀尖,向东京以西的中牟县进发,将战斗前垒再往前推六十里。
当日主动请缨并随我投壶的那位将领,是广捷军都指挥卢定方。他动作快,“元家军”尚在中牟作战,他已自密县杀出,直射东京以南的赤仓镇。利箭突然射至门前,辽军吓得不轻,立刻自城中发兵来剿。元副帅也没料到这后生眨眼便杀出如此之远,急发军令让他后撤三十里。
驻守河清、河阳的禁军,是由左平远军与巨阙军残部合并,正将高怀亮、副将唐迅,皆是骑将出身,如今又添唐远的八百马军。这支四千人的马军,已从沁阳借道,如疾风卷雪一般扫向河北路,封锁京畿以北的要道,彻底断绝辽军从河北占区搜刮粮草的机会。
驻守广武山的义军春武军,由杨春、杨武两兄弟带领,踏冰过黄河,速取东京西北的原阳县。待命五日后,右骁武军与帅帐前移至中牟,“元家军”直杀至东京以西十里处的岳台,声势浩大,困在城中的耶律留哥慌了神,急调北面封丘的辽兵前去增援。春武军趁此时机,一举攻占封丘,化为悬刀,抵在东京的头顶之上。
这是西边的动作,另有一支义军红犁军,自定陶向宛亭进发,由东面向东京包围。
至于驻守应天的捧日军,始终蹲坑不动,美其名曰镇守东南要道,以防辽军狗急跳墙,南下威胁圣驾。实则是江慷生怕落人口实,不愿下旨动兵。
反正,北方有元、柴二肱骨坐镇,他只需装病罢朝,默认送足粮草军需,自有能臣替他分忧。诸多将领都暗自感慨,自东京失陷以来,从未打过如此富余痛快的仗。
反观辽军,粮草不济,苦熬寒冬,去国时久,士气尽颓,毫无抵抗之力。耶律留哥自岳台、封丘接连大败,立刻放弃了分布在外的零星兵马,彻底化作缩头乌龟,据城不出。
二月初,梁军已完成对东京的包围。
凡攻城,围城为上。
然而局势并未给梁军从容围城的机会。此时春雪化尽,据传,河间府的十万辽军,正星夜兼程,向南急下。
自开战以来,辽军细作四处散播流言。江恒在流言中忽生忽死,连太上皇也一度死而重生,又有言江慷有旨谈和,元公泽与柴济一意孤行扣旨不发,此时追究罪责的圣旨已在路上。
幸得出兵的诸路将领已投壶画押,箭已离弦,不容后悔。只是士卒难免动摇,流言更生流言,连西虎帮那几个都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打下东京,三哥就要成寡妇?
我发好大一通火,叫这几个多嘴的各记十棍,战后再领。
二月初八,赤霄军驻扎松楼镇,接帅令:明日卯正,围城总攻,赤霄军至东水门外待命,与广捷军协同作战。
赤霄军原本驻守在战局边缘的猴石镇,又净剩些短腿步弓,还拖一门炮,一路只能捡几支旁人打散的残兵收拾,至今战力充足。
帅令既下,全军立刻开拔,次日寅时,我终于再度望见东京。
说望见,或许不妥。此时晨曦未明,星月无光,天地混沌。我只能朝那黑沉沉的西北方望去,隐约之间,只见一条火把连成的细线,仿若缀着点点火晶的灯带,漂浮在黑夜之中。
那是,东京的城墙。
初次见它,是天圣七年,四月初四,万物向荣。我满眼挑剔,可它那样好看,纵使嘴上不认,我已对它一见钟情。
上次见它,是天圣十年,腊月廿七,雪埋如冢。我满心惶恐,任它在凄风中声声呼唤,我却拧着脖子,不愿回头。
而今,已是建武二年,二月初九,春寒湿潮。
它挟持在敌刃之下,颈项勒紧发光的绞索,隔着无边黑暗,与我无言相顾。怨我,恨我,盼我,爱我,久别重逢的情愫化作一行清泪,沿着汴河的清波,向我寂寂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