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年,正月初七,西京传令,召京畿各军将领议事。
论理,天气尚寒,积雪拥路,不宜动兵,更何况正值年节,既传休战令,至少也应休至元宵,待气温回暖再动兵戈。
此令一传,众人纷纷猜测,或许是因北辽去岁遭逢雪灾,元副帅打算趁此时机,提前动兵,不给辽敌喘息的时机。
这场雪灾实乃天助我也。
据传,元、柴二人屡次请旨,江慷却态度暧昧,是战是和不给准话。若非雪灾造势,恐怕东京之战,还得叫他拖延下去,误我大事。
派去密州的癸队斥候尚未返回,我正有些坐不住,打算趁西京议事之机,亲自摸去密州。谁知那传令兵却单传一口令,称元副帅请我一同前去议事。
迂老头几时这般瞧得起我?
前几日,他二度私访赤霄军,我厚着脸皮凑上去,他却佯装不识,只是观看唐远练兵,之后又不置一词离去,全不拿我当回事。
明澄心事重重,其后好几日见我,都是欲言又止。我主动问询,他却只是摇头,除夕夜灌他酒,也没能套出话来。
今日这军令传得古怪。旁的军伍,只传正将,赤霄军倒是一次传了三个——摆设樊宝玉、编外女流樊宝珠、又副唐远。
明澄未得传召,留守大营。送至营门,他踌躇再三,低声对我叮嘱:“近日谣言,颇为古怪。此番召你前去,恐怕……与靖王有关。”
“有数。都知樊宝珠成了樊宝钏,瞧我笑话呗。”我故作无谓,拍拍背在肩头的卷轴,“我有大事要办,没工夫拈酸吃醋。”
明澄蹙眉良久,似是话里有话:“副帅言语间似有深意,我不敢胡乱揣度。但……你切记,有我三人为你做主,遇事切勿冲动。”
我斜一眼另外两个,笑道:“今日又没喝酒,还怕我当众撒疯不成?安心回吧,天塌下来,我也扛得住。”
明澄再不多话,忧心忡忡拱手送别。
今日只携一队马军随行,沿途所见,凋敝的景象为盈尺的积雪所掩盖。饥鼠般的流民也不知是冻毙于雪下,或已南下求得生路,放眼望去,京畿竟如西北一般,十里不见人烟。
荒凉之中,显出一丝荒诞的宁静。马儿喂足了料,在素雪地中信蹄奔跑,脚步轻快,好似无忧无虑。
然而受召的三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也不知是否因除夕那日吹了雪风,我近日偶觉头疼。今日纵使裹着暖帽,寒气却依旧往脑仁里浸。
中途歇马时,头疼令人胸闷心烦,我仰头深吸一口寒气,却发现光秃秃的树枝上栖着一只寒鸦。这鬼里鬼气的扁毛畜生,据传能通人性,一双黑森森的眸子转来转去,好似透出戏谑之意。
我正与那寒鸦互杀眼刀,樊宝玉凑过来,嘀咕道:“好端端的,召你去做甚?莫不是刘勉进了谗言,要遣你南下?”
这倒是桩麻烦事。倘若圣旨来召,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抗旨,必得想个法子赖一赖。
扮娇弱?
也成。我有薛神医在手,扮个病入膏肓还不是信手拈来?一病不起,三月不能见人,我正巧金蝉脱壳!
樊宝玉见我不答话,心头更忧,闷头坐一阵儿,吩咐众人继续启程。
路途之中,我正思量计策,唐远却放缓行速,靠近我身侧,低声道:“原打算事有眉目,再与你商议……攻城蚁附,九死一生,赤霄军不应凭白折损于此。我研习新阵,意在攻克辽骑,只要能让副帅信服,开战之后,赤霄军或可调至河北,阻击北辽援军。有我在,必不让兄弟们无谓牺牲。”
“知你苦心。新阵是冲拐子马而去,你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操练,我还能瞧不出来?”我微微一笑,再次拍向肩后的卷轴,“无妨。即便柴、刘二人心怀不轨,非要赤霄军送死,我也有法子找一条生路。你我齐心,天下无敌。”
唐远眸中带笑,笑中依然含忧,思虑片刻,低声劝说:“若有旨召你南下,切勿抗旨。我让童传虎半途来劫,护送你去少室山暂避。如镜兄已打点好藏匿之所。”
怪道不得明澄近日遮遮掩掩,原是打算将我关起来?我是什么脾气,他还不知?即便是拿铁链子栓住,我也能啃断。
“你哥俩盘算着让我做姑子去啊?”我嬉笑问。
唐远却不笑,垂眸片刻,忽然伸手握住我的马鞭,似是下定决心,郑重凝视着我:“万事,且宽心。宣德楼的灯,必定与你共赏。”
我不禁一怔,低头望着那只大手,更觉羞愧。
呆贼怎地这般好骗?枉我原先防三防四,倒真是小人之心。
罢了,渤海一行,还是不带江怀玉吧。也免得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我无法与他交代。
如此一想,我收敛愧色,又作嬉笑之态:“好四郎,有三哥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汤喝,决不食言。”
唐远无奈摇头,松开轻握马鞭的手,驱马前行几步。樊宝玉回头瞄来几眼,又不知洞察到些什么故事。
及至西京,眼前的雪城更显萧肃。城头旌旗猎猎,高耸的门楼挂冰负雪,如同天兵把守的玉阙晶宫。城下岗哨如林,地面的积雪在密集的马蹄与铁靴之下化作黑泥,混着马粪,翻砂似的堆积路旁。
戍卫西京的兵马,直隶元公泽麾下。自收复西京之后,元公泽重新整编西京骁武军残部,扩建为左、右骁武军。左骁武军分别驻守垣曲、渑池,右骁武军则长期驻守西京。
除这两支兵马外,另有一支广德军亦直隶副帅麾下。此军乃是他的旧部,目前由他的侄儿元简宽统领,驻守管城。此地距东京仅百余里,乃是东西京对峙的最前线。
听闻,明洙的儿子元简良也驻守在管城。
城门验字时,巧遇瞿冲。想来,他虽是副将,却属左骁武军,因而也被一同召来。
他的神色亦是沉重,无奈四周俱是人马,不便寒暄,他只是遥遥对我拱手,凝眉不展,领着亲卫小队入城。
旁的将领则不大友善。
我三人皆是生面孔,进城时虽收了军旗,可旁人多打量几眼,便猜得这正是那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边军。尤其是我的身量较一众人高马大的精兵瘦小,面容又与领头的樊宝玉相似,多数人便心知肚明——这女扮男装的婆娘,正是靖王“弃妇”樊氏。
军汉向来瞧不起娘们,赤霄军那帮儿子是被我揍服了,外人可没挨过铁拳。
庄重些的,只是视我如无物。嚣张些的,竟直接对我嗤笑。更恼人的,则是故意摇头晃脑叹息着“可怜可怜”。
我瞧见樊宝玉攥紧马鞭,急忙低声提醒:“莫管他们,今后挨个儿揍便是。”
樊宝玉听得这句玩笑,勉强平复怒气,嘟囔道:“一帮蠢汉。有种,他们也去逮个孙师锐来瞧瞧!”
忍着道道不善的目光,终于行至留守司前,众人下马通报,听宣入内。
留守司远比不得中书省广阔,此时众将陆续抵达,加之右骁武军重兵环绕,已有些拥挤。
此番议事,干系重大,唯有正将方可入正堂,余从只能在前庭等候。
我立在人群之中,耳听八方,从窃窃私语中,听得“雪灾”“开战”“辽使”“靖王”“圣上”“副帅”等只言片语,试图理出些头绪。
这时,不远处有人拔高声音,津津乐道谈起孙师锐将被腰斩一事,又提及李昉等一众“前太子旧党”也颇受牵连,诸多人已下狱待判。
说这话时,那几人的目光似有意或无意,往我身上射来,仿佛在瞧一个绝世蠢妇。
我不禁想起孙师锐在囚笼中的讥讽,暗忖自己所谋划的大事,于百姓而言,自然与孙贼的卖国行径不同,可对江慷而言,却是如出一辙的谋反。
该不会,四周已有刀斧手埋伏?元公泽特意召各军将领集结,又骗我来西京,是为将我一举拿下,就地正法?
他特意留明澄在猴石镇,难道是为将这昔日同袍唯一的后人,从是非中摘出去,尽力保全?
樊宝玉莫不是已中各个击破之计,血溅议事堂?
“宝珠。”
唐远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
经他这一碰,我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两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莫怕。”
唐远的声音极低,却饱含坚定。
大庭广众之下,四周又俱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他与我并肩相近,终归不妥,见我神色稍定,便退开半步。
我正待随口玩笑两句,忽听一声——
“兔子?”
我歪头朝唐远身后瞧去,只见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正大步流星朝前走来。
唐远面色微僵,缓缓回过头去。
那将领见他的侧脸,喜道:“当真是你?”
说罢,他竟情不自禁,展臂上前拥抱。
唐远面色一沉,朝他小腿虚踢一脚,低声斥道:“庄重!”
青年将领不以为意,长臂一勾,搭在他肩上,另一手往他胸口锤去:“就知你这兔子狡猾,死不成!”
唐远黑着脸挡开他的手。
这青年将领的眉目与唐远有几分神似,身量皆是刚健颀长,再观他这般狎昵,必是唐四郎的好三哥,唐迅。
回想此前,我几次打探唐迅,唐远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恼态,我恍然大悟,紧拧的忧思立时放松,笑问唐迅:“他还当真叫兔子啊?”
“这小子狡猾。每回演习,谁都逮不着,冷不丁就从哪个窟里钻出来咬你一口,可不是狡兔三窟?”青年将领仔细打量我几眼,意味深长笑问唐远,“这位可是弟妹?你小子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休得胡言。”唐远终于从他的长臂中挣脱出来,皱眉低斥,“副帅堂前,收敛些!”
众人纷纷斜目望来,我亦觉窘迫,亏得这时樊宝玉折返回来,忐忑狐疑对我嘀咕:“副帅召你一同入堂议事。”
道完这句,他又打量几眼唐远与唐迅,也不知是否猜测出面前人的身份,仓促拱手见礼,示意我跟上。
沉默行至议事堂,拾级而上,把守厅门卫兵见我背负人高的卷轴,让我取下查验。
恰在此时,有一位青年将领亦是大步走上台阶,扫视一眼舆图,眼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正视前方,沉声向内通秉:“末将来迟,请副帅恕罪!”
他只称“末将”,我也不知是谁,正待细观他的面貌,堂内却传进。
我只得收起卷轴,跟在那位将领及樊宝玉身后。刚跨过门槛,卫兵竟将大门一关,“吱呀”一声惊得我心头暗跳,亏得飞速扫视一圈,不见刀斧手在侧。
留守司的议事堂并不宽阔,除正面那张巨案,两侧各摆有五张桌案,略显拥挤。除左手第二张与右手最末张,都已有将领端坐,或老或少,或壮或瘦,在一片静默之中,皆是满面凝重。
我自称见过大世面,却是头一遭见到这样多的军都指挥使齐聚一堂,仿佛是误入一间秘密军械库,两侧皆是宝刀名剑,不论是锈迹斑驳或是寒光锃亮,都滴着无形的血液,振响无声的嗡鸣。
京畿共有十四支成建制的军队,除却驻守应天府的捧日军属上四军,只听圣令,其余十三支都归元公泽调遣。
今日只摆十张桌案,应是不曾召集那三支义军。为首两张桌案除各坐有一位武将之外,其后还各立有两位副将,瞿冲亦在列。想来,为首那两位将领,应是左、右骁武军都指挥。至于余下到底哪位是哪军将领,我却对不上号。
元公泽与一位文士左右分坐于正面的巨案之后。也不知是否因武将火气旺,堂内的炭火生得极低,那文士受不住寒,在室内也披裹大氅,鸦青色的厚衣加身,更显瘦弱。
这文士必是柴济,分明尚在而立之年,瞧着倒很是沧桑。前额饱满,面颊深陷,鼻梁尖锐,薄唇几无血色。发冠束得一丝不苟,更显发丝寥落,鬓发之畔,左耳残缺,据说,是在天圣十一年时,他被辽军围困在青城,箭矢擦面而过,射破耳垂。
见我三人进堂,两侧的武将唯有三两人斜目而视,余人皆泰然端坐。元公泽先看一眼迟来的青年将领,略微点头,目光随后落在我身上,虽锐利如旧,却似乎并无不善之意,反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老头子迂是迂,可不知为何,我每每瞧见他,总不禁想起明老爷子。两道浑然不同的身影重叠,老头子身上那铁马金戈、杀伐果决的气势中,隐约透出半分长辈的慈祥。
据说老头子爱才,尤爱青年将才,许多受他提拔的年轻人,都尊称他为“元爷爷”。念在他暗中照拂的份上,我也愿摆低姿态,向他证明自己的能耐。
至于另一位,则不大友善。
柴济那深陷的眼窝中,骤然射出一道寒光,虽只一瞬,我却感受到警惕与提防之意。
我被这眼光触怒,心头暗骂:愚不可及的读书郎!老九都荒唐到这般地步,连你自己也因直言不讳而遭陷害罢免,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没读过?
柴济似乎读出我眼中的怒意,与我平静对视片刻,视线落向巨案上的木匣。
木匣狭长,匣盖敞开,内里似是一卷黄澄澄的绢轴——
圣旨?
好哇!果真是老九下旨,要抓我做人质!来啊,抓便抓,且看爷有多少金蝉脱壳的本事!
这时,樊宝玉不动声色拽我一下,我才发现那位青年将领已至左手第二张案几落座,只余我与樊宝玉立在堂中,实有些突兀。
我旋即低头,随樊宝玉落座于右手最末张案几。
寂静之中,唯闻道道呼吸声,又似有人耐烦不住,以指轻叩木案,发出细微的声响。
终于,元公泽沉声开口,洪钟之声若带千钧之力,在堂中回荡:“诸位,辽贼遭灾,军援不济,十万军困于东京,饥寒交加,士气尽颓。据候探报,辽月前发十万援军,却因风雪困于河间府,无法抵达。王屋、太行二山,亦已冰封,盘踞泽州、襄汾的四万辽军,绝难翻山。此刻,正是复克东京的天赐良机!”
此言一出,一位年轻的将领按捺不住,起身抱拳:“末将请战,愿为先锋!”
另有两位邻座的青年将领,微微倾身靠近,悄声感慨:“早当如此啊!”
迟来的那位青年将领眼中也闪过跃跃欲试之意,然而他瞄一眼元公泽,终究还是将话语吞下。
樊宝玉不禁挺直身子,显然也因这喜讯,备感振奋。
少年意气扬,几位老将却沉得住气。有人面色含喜,有人眼中藏忧,有人不动声色打量元公泽与柴济,亦或相互传递眼色,但皆未出言表态。
元公泽面色复杂,抬手示意那位请战的将领坐下,白眉深锁,紧压在眉骨之上,左颊的刀疤微拧,更显狰狞。良久,他才捏紧双拳,愤愤道:“然辽贼无耻,自知不占天时,月前,竟遣使传信,称……倘若大梁向东京发兵,便以太子祭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无耻狗贼!”
“妈的,这帮牲口!”
“蛮夷岂敢?”
樊宝玉也在旁倒抽一口冷气,低声叹道:“好生歹毒……”
我还算冷静,心头暗忖:江忱这傻儿,受十余年偏爱,也是时为大梁江山做一些牺牲。谁叫他脑子不清醒,偏给那混账爹开门,自作自受!只是……月前来使,消息瞒得如此隐秘,难道是江慷那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授意?
纷纷咒骂声中,有人问出了我的疑虑:“不知圣意如何?”
此问一出,咒骂声旋即停止,众将的目光汇于元公泽身上。
元公泽与柴济对视一眼,最终依然由副帅开口,抚案长叹:“我与叔度数次请旨,然而圣意至今未决。”
我心头又忖:至今未决?也对,江慷若服软,那便是错失战机,必会激起北军怨愤;若执意开战,那逼死弟弟的罪名,可是叫他扛实在了。辽狗倒真是一出好阳谋!
这时,元公泽又道:“战机稍纵即逝,只待春暖化雪,辽十万援军自河间府抵达,东京之战,则胜负未知。二载苦战,国疲民乏,北军儿郎牺牲何止十万?倘若错失此良机,大好儿郎,又要无谓牺牲几何?是以,我与叔度商议,既然圣心为难,阵前决断,不如由我等众裁?”
“众裁?”
“副帅这是何意?”
“日后追究下来,当如何是好?”
众将错愕不已,纷纷追问。
元公泽肃然起身,环视一圈,郑重拱手:“众裁,只为众心归一、齐心抗敌。若日后朝廷追究,我与叔度一力承担!”
柴济也随之起身,拱手道:“诸君,大梁江山,万千黎民,皆系于我等之身。还望诸君,以大局为重。”
饶是二位肱骨如此恳切,众将依旧不敢表态,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樊宝玉转过头来,眼中除却错愕,还夹杂几丝疑虑。
我心中亦疑:关门密议如此机要,连义军都没资格参与,偏叫我这编外女流来看热闹?虽说江恒视我为妻,可论法理,我又算不得江忱的正经七嫂,怎地也轮不到我来表态啊?
这时,柴济的目光再度从我身上扫过,目光冷若寒星,接着,便垂眸看向案上的黄绢。
我心头咯噔一跳:正事还未议完,怎就丢开不管,急不可耐抓我南下?
众将见柴济取出黄绢,似要宣读,立刻停止议论,跪地听旨。
然而柴济只是双手高捧绢轴,并不展开,良久,才道:“十一月间,辽亦有使前来,传圣……太上皇诰令,改立靖王为储。”
我只觉脑中“嗡”一声响,猛然抬头望向柴济。
耳边似乎又起议论,然而我却一句也听不明白,甚至连柴济那句“改立靖王为储”,也听不明白。
那混账老东西,到底要做甚?
改立靖王为储?
十一月改立靖王为储,十二月辽子便威胁欲杀太子祭旗?
那混账老东西,到底要做甚?
东京赈灾时,他就拿七儿祭过刀,给十一儿铺路。如今,竟是直接让七儿,给十一儿替死?
都是亲生的种,他如何干得出来?!
几时直挺挺站起来,我竟浑然不知。直到樊宝玉拽我好几下,我才略微回神,却无论如何也再跪不下去!
头痛自脑仁中炸裂,仿佛有万道利箭穿过。恍惚间,元公泽似乎命人取来两个箭壶;恍惚间,众将似乎也纷纷起身,议论质疑不休;恍惚间,元公泽似又道“战,投铁壶,不战,投木壶”;恍惚间,樊宝玉似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欺人太甚”;恍惚间,柴济那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另有一事,此诰,未落玺印,望诸君慎重考量。”
几个意思?几个意思?
替死祭旗,他就是储君。日后追责,他就是个屁?
柴济,柴叔度!你他妈为了打胜仗,简直泯灭人性!
我只恨不能冲上前去,当场折断那根弱不禁风的竹竿子。樊宝玉紧紧拽住我的手腕,可他的手也在发抖。
“猴子,冷静,冷静……”
在他的声声安抚中,我终于从狂怒中回缓过来,环顾一圈,发现除却元公泽与柴济往铁壶中投了二箭,只有迟来的那位青年将领果断随之投了铁壶,余下众将依然不肯表态。
瞿冲立在正将之后,牙关紧咬,面色十分难看,似是恨不能替正将投那木壶。
当先请战的那位青年将领,执箭欲投铁壶,然而手臂悬停半晌,手指几乎捏断箭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元公泽的亲卫捧着箭壶,在堂中走过一圈,依然再无一人敢投。从众人的态度以及桌案的摆布推测,投第三支的那位青年将领,多半是元简宽。他身为元家人,投铁壶,意义不大,以至于直隶元公泽麾下的左、右骁武军,都不敢跟投。
江慷也当真使得一出好阳谋!不论这太子是否作数,谁人敢表态?君王做了缩头乌龟,谁人敢替他表态?
这杂粹!这杂粹!嘴上不说,军需倒是送得勤快。枉我还暗自高兴,自来了京畿,兄弟们吃饱穿暖,果真没白来。
樊宝珠,你可当真是个蠢材!当真是个蠢材!
满怀愤恨间,那箭壶转过两圈,竟然停在我面前。
我回神一看,竟是柴济亲自捧着箭壶,面无表情立在面前。
壶口斜向樊宝玉,然而他的目光,却锁着我。
这厮颊瘦鼻尖,披着深色的大氅,一双黑眸如同深潭,倒似来时途中挑衅我的尖嘴乌鸦附魂在他身上,栖落面前。
鸟人,好胆量,竟敢挑衅你虎爷?
脑仁突突作痛,我却不甘退避,直横横与他对视。良久,那冰寒的双眼似乎败下阵来,略微斜开视线。
“欺人太甚!”樊宝玉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举手欲投那木壶。
我一把夺过箭矢,狠狠掷入铁壶之中。
叮咚——铿当当——
铁箭与铁壶碰撞的脆响声,在寂静的议事堂中回荡。
这是第四支。除却二位肱骨以及“元家军”,这也是九支禁军中的第一支。
柴济怔神望着手中的铁壶,片刻之后,回转视线向我,诧异的眼神中,似乎浮出几分感激。
我横眉瞪视他一眼,随即深吸一气,挺起胸膛,望一眼面色复杂的元公泽,再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将领,竭力稳住齿间的颤抖,正色道:“辽贼出此下策,足见黔驴技穷。这耍赖的毒计,若叫他尝到甜头,这次是放弃东京,下次,可是要退出西京?再下次,可是要割让半壁?太子心怀天下,勇赴国难,他若是在此,定也会不顾生死,决然投这铁壶!对付无赖,必得寸土不让,叫他知晓此计无用。战,太子尚有一线生机。退,今后每每交兵,贼必故技重施,太子即便留存一命,却成千古罪人,虽生犹死!”
话音一落,议事堂鸦雀无声。柴济立在我面前,微微低下头颅。
我愤然冷哼,抓起身侧的卷轴,迈步至厅堂正中,将那人高的卷轴抖开,高高擎起,朗声请命:“末将不才,昔年轻狂,可谓东京纨绔。大街小巷,黑市暗道,无一处不曾去过。今特献东京舆图,以助战功。攻城之日,赤霄军愿为先锋入城,白刃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