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来,从匈奴边境传来的谍报络绎不绝送到穹庐大帐。昭君和汉匈两族的医官们一起夜以继日地研制药方,她看单于日理万机,渐渐消瘦的面容,觉得很是心疼。
军国大事,昭君帮不上忙,她便每日亲自下厨,为单于和众位大臣准备膳食,送到穹庐大帐去,然后悄悄离开。当她望着单于一手拿着自己做的烤羊腿,一手指着地图跟大臣商议国策的背影,她便觉得很满足。
眼看着内战将起,原本与呼韩邪结盟的乌孙王突然宣布中立,拒绝了呼韩邪断绝屠耆运送军粮通道的请求,实际上是准备趁匈奴内战之时从背后偷袭,坐收渔翁之利。
受呼韩邪单于邀请,乌孙大昆弥次子沢糜率使臣来到匈奴王庭谈判。
乌孙在位的大昆弥是解忧公主之子元归糜,他膝下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嫡长子星糜年幼丧母,放在祖母解忧公主身边教养,他善良敦厚,但懦弱胆怯。次子沢糜的母亲本是匈奴舞姬,偶然的机会被大昆弥看上,从此飞上枝头,成为大昆弥最宠爱的右夫人。此番来匈奴出访,元归糜本打算让嫡长子星糜出面,但星糜畏惧匈奴疫病,便寻了个由头推脱了。右夫人便趁机催促自己的儿子沢糜积累政治资本,在她的软磨硬泡、再三规劝下,沢糜很不情愿地向大昆弥请命,出访匈奴。乌孙国力正胜,多年来又有汉朝撑腰,沢糜觉得此时是匈奴有求于乌孙,便更加肆无忌惮。当晚他喝醉了酒,在返回营帐的途中遇到了熬药的汉族侍女佩纹……
夜已深,昭君还在翻阅医药古籍,突然帐外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唤:“公主!公主!”抬头一看却见佩纹蓬头垢面,衣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还沾满了雪和泥,裸露的脖颈和肩膀上有明显的伤痕。一见到昭君,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雷雨滂沱:“公主,奴婢对不住你!”昭君大惊失色,慌忙扶她起来,一面命人找一套干净衣服来。“佩纹,你这是这么了,快起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快起来。”
“公主,求求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一面说着,跪在地上磕头。
“佩纹,佩纹你快起来。别怕,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
“公主,奴婢正在熬药,突然那个乌孙二王子就闯了进来,一身酒气,喝的醉醺醺的。奴婢怕他要毁坏咱们新配的药,就想搀扶着那使臣离开药房。谁知…谁知,”佩纹嗫嚅着低下头,用手捂着嘴,再也说不下去了。
昭君一股怒火冲顶,她安抚佩纹道:“佩纹,你先回去休息,我定会为你讨个说法!”
“公主!那使臣对奴婢用强的时候,我奋力挣扎,一只手摸到了地上的药罐,就顺势狠狠地砸在了他头上,他大叫了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直打滚……公主,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您救我一命,奴婢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昭君闻言心惊胆战,在匈奴两军对垒的节骨眼上,乌孙二王子在王庭殒命,那乌孙必定一怒之下联合屠耆共同对抗单于,到时候单于腹背受敌,处境岂不是更加凶险。
“快!去药房看看那个暴徒死了没有,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务必给我救活!快去!”昭君对齐姑姑等人吩咐道。
众人赶到药库,看到二王子满脸是血,因为喝的酩酊大醉,动弹不得,只得躺在地上呻吟,连浓浓的血腥气都盖不住他身上的酒气。
“他的左眼怕是保不住了。”陈医官检查完伤口,对昭君说道。
昭君的心砰砰直跳,双手冰冷,这是她到匈奴以来面临的最大难关,不仅关乎她自己和汉族宫人们未来的命运,更关乎两国的外交、匈奴的战争与和平。不,她不能慌, “此事瞒不住的,我们必须赶在乌孙其他使臣发难之前,先下手为强。陈大人,请您赶快为他疗伤;齐姑姑,你立刻去搜集二王子□□佩纹的证据,我现在去见单于。”
“好!你放心。”三人分头行动。
“单于!”昭君走进穹庐大帐,扑通一声跪在单于和众位大臣的面前:“乌孙二王子酒后乱性,试图□□一汉族女婢,结果被她打伤头部,现正在全力抢救。”
“什么???!!!”众位大臣异口同声,惊骇万分。
“他人在哪里?”单于面不改色,冷静地问。
“在药房内医治。”昭君答道。
“去看看!”
这一夜,对整个匈奴王庭都是一个不眠之夜。乌孙二王子的伤口已经缝合包扎好了,酒也醒了,开始骂骂咧咧,指责匈奴王庭苛待了他,定要回去请求父王对匈奴开战。乌孙其他随行人员也颇为不满,他们以此事为要挟,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割让匈奴西部三百里优质草原给乌孙。第二,交出汉族女婢佩纹,凌迟处死。否则,乌孙就要与呼韩邪彻底断交,支持屠耆势力。
昭君战战兢兢,整夜在自己的帐中踱步,佩纹的哀求久久回荡在她的耳畔。她搜肠刮肚地思索着各种解决的办法却觉得全都无济于事,脑子里面不停地冒出各种可怕的后果让她难受得想哭。可这个时候她不能哭,她是大家的主心骨,她一定要振作起来,拼尽全力也要保护佩纹。她六神无主,紧张、恐惧、委屈、担忧……种种情绪和顾虑压抑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炸裂了!单于呢?她多么想见到他,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让他告诉她该怎么办,她什么都愿意听他的!可是自从他去看望了二王子之后,就一直在穹庐大帐和众位大臣商议。她见不到他,就只好望着他送的这盏莲花灯,对着它默默祈祷、默默倾诉……
转身,“单于!”昭君惊喜地跑到单于面前,双手挽住他的胳膊,“单于,昨晚的事,你打算如何解决?佩纹她不是有意要砸伤乌孙二王子的,是那二王子□□在先的。”
“昭君,这我都知道。但关键是,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当,就可能直接导致匈奴和乌孙关系的恶化,你明白吗,现在屠耆和我们对峙,我不能为了一个汉女,拿匈奴的前途命运冒险。”他握住了昭君的手,直视着她含着忧愁泪光的双眸,狠下心来告诉昭君:“乌孙使臣已经提出要处死那个汉女,我会另给你多安排几个侍女来服侍你的。”
“不!单于,求求你不要,”昭君心如刀割,她慌忙用手去捂住单于的嘴, “佩纹不只是我的婢女,在我的心里,从她们陪我嫁到匈奴开始,我早就把她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了!单于,看着我们背井离乡,孤苦无依的份上,你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这是单于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不知是怜悯还是怨愤的情绪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昭君的思乡之情,他能理解,却不能替她分担,无论他怎样宠她爱她,给她无尽的荣耀和权势,她仍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没有把匈奴当成一个家。他一把抽出了被昭君搂住的胳膊,转身想要离开:“昭君,你作为匈奴的阏氏,必须以大局为重!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已经转身迈出了一步。
“单于!”昭君从后面用双臂紧紧抱住了单于——她从他刚才一瞬间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齐姑姑曾经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您要想在王庭立足,大单于是您唯一的依靠!”对,她不是无依无靠,单于就是她的依靠,她不相信单于是冷酷无情的人。昭君把胸口依偎在单于宽阔挺拔的后背上,脸颊也贴在他的乌发上,柔情脉脉地,改口称呼:“大哥,还记得长安的那个夜晚吗?我亲眼看到你从马蹄下救起一个孩子,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仁慈悲悯的人,你绝不会看着一个无辜弱小的生命消逝而袖手旁观的。”听到这话,单于内心动容,与昭君初识的夜晚,一幕幕清晰得犹如发生在昨天。多久了,多久没有温柔地相拥了……他不再试图离开,呆呆地立在那里任由昭君抱着。他知道,他已经心甘情愿地动摇了意志,沦陷在昭君的温柔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昭君在他心里已经渐渐爬上了不可替代的位置,甚至超越了他一向认为不可超越的匈奴。
昭君也感受到了单于的改变,她继续温柔地说道:“大哥,昭君理解你的难处。昭君也不敢误国,可其实杀掉一个弱女子,于乌孙有何益?于匈奴又有何益?想来,乌孙使臣也不过是在气头上,所以才会提出这样既无理又不明智的要求,只需好好安抚,等他们消了气,大哥你一定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件事,对吗?”
单于闻言,觉得似乎很有道理。他转过身来,用手轻轻抚去昭君脸上的泪痕,“好,我答应你。我去跟乌孙使臣交涉。”他看到昭君如花般的笑容,觉得心满意足。
穹庐大帐
乌孙二王子沢糜左眼上蒙着纱布,趾高气扬地对单于说:“三百里土地和那个贱人的命,这两个条件一个都不能少!”
“先前的条件我们已经说定,你如今怎能出尔反尔。”单于道。
“哼,你们匈奴的奴隶胆大妄为,弄瞎了本王子的一只眼睛,我自然要向大单于讨个说法!您还是尽快答应我的条件,否则粮道必断、乌匈必当绝交!”
单于哈哈大笑:“沢糜,你这只羽毛还没长全的小鹰,就敢来威胁我了。我若是不答应,你又能如何?恐怕还没等你回到乌孙,你在匈奴玩忽懈怠、□□弱女的事,就会被你哥哥星糜手下的那帮大臣传得举国皆知!难道你就打算这么回去见你的阿爸阿妈?”
沢糜面露囧色。
正在这时,雕陶莫皋走进穹庐大帐:“阿爸,儿臣有话要说。沢糜,看在咱们过去的交情,你听我一言。我知道你的酒量一向远在我之上,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偏偏昨晚才喝了一坛酒就醉得神志不清?我刚才派人细细搜查一番,发现有人在你的酒里下了药。”
沢糜大惊;“什么?!”
雕陶莫皋拍了两下手:“进来!”
一个匈奴侍女被带了上来,她双膝跪地诉说道:“昨晚,乌孙王子说要尝尝咱们这里的马奶酒,奴婢端着酒坛正要送进他的毡帐,突然被一个乌孙仆从叫住,他让我把酒坛放在一边,说要检查一下才能给乌孙王子呈上。待他检查完后,奴婢才把酒送进去。”
“那个仆从找到了吗?”单于问道。
“找到了,把他带上来!”雕陶莫皋吩咐。
“瓦布托!”沢糜错愕地看着来人,起身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你在我的酒里捣了什么鬼!”。
瓦布托一见到沢糜顿时脸色大变,跪地哭求道:“王子饶命!王子饶命!都怪小的贪财,被大王子身边的近臣抓住了把柄,他们以此为要挟,让小的在您的酒里加点药粉,说是匈奴瘟疫横行,歌舞晚会通通禁止,这药粉能给您添点乐子解解闷。”
雕陶莫皋拿出一只小瓶,递给沢糜:“这是瓦布托趁乱丢在草丛里的。汉医们说,这是汉朝皇宫里的一种禁药,能使男人情不自已。”雕陶莫皋冷笑一声,“你大哥星糜从小被汉人养大,自然有机会接触这种肮脏的东西!”
“瓦布托,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害我!”沢糜怒目圆睁如一头愤怒的公牛,拿起马鞭要抽瓦布托。
“沢糜,你冷静些!” 雕陶莫皋拦住了沢糜,一把夺过了鞭子,将他强行按在坐席上。
单于开口道:“二王子冒着感染疫病的风险,出访匈奴,乌孙国内惦念你的人还不少啊。”
“我大哥身居储君之位,背后有汉朝势力扶持,却还不肯放过我!”
单于道:“沢糜,我只问你一句话,昆弥的位置,你可有兴趣?”
沢糜闻言微微一怔,犹豫不决。他若是打诳语,只怕会错失一个可以争取到的盟友,若是实话实说,万一呼韩邪并无此意,反而向星糜泄露了他的意图,岂不坏了大事。
雕陶莫皋见状,劝道:“沢糜,你就对我阿爸照实说了吧。星糜不敢来匈奴,而你却代替他冒了这个险,难道这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沢糜向呼韩邪行大礼:“大单于、左贤王英明睿智,我沢糜确有此意。这些年来,汉朝将我乌孙分裂成大小昆弥两股势力,分而治之。眼看着国土分裂,我是痛在心里,却毫无办法。匈奴与乌孙都是草原民族,本该亲厚,却一直被汉朝阻挠。如今,我大哥星糜受祖母解忧夫人和她背后的汉朝势力扶植,对我处处打压。大单于如能辅助我登位,我将使乌孙重新役属匈奴,与汉朝彻底断交!”
“很好!沢糜,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魄力。你放心,汉朝能给你大哥的支持,我们匈奴也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