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绮言低声回道:“夫人言重了,小女在此处被照料得很周到,感激不尽。”
姜希娴满意地点点头,语气愈发温和:“姑娘不介意就好。晚些时候,我带你在府中各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嗯……大约酉时四刻左右,你先随仆人在燕阁楼附近稍候片刻,我处理完手头一点琐事便去寻你,可好?”
“但凭夫人安排。”庞绮言顺从地应下。
两厢交代完毕,姜希娴才真正放下心来,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坐在窗边,心下盘算:夫弟容貌盛绝,寻常女子见了哪有不动心之理。
即便夫弟眼光高瞧不上她,只要这姑娘自己能生出几分心思,主动些,事情兴许就有转机。
她也只能盼着这姑娘莫要浪费了这次两人独处的机会。该铺的路已经铺好,剩下的,就看庞家姑娘自己的造化了。
韦丛岩依约来到燕阁楼时,楼檐下的灯笼早已亮起。
路旁的石灯也散发出朦胧的光,将小径两侧照得光影斑驳,虚实难辨。
燕阁楼前有一处天然的高坡,坡上青草茵茵,此处的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幽州城外无边无际,沉入黑暗的旷野。
到幽州以来,凡得空时,他常与兄长韦成宥在此处促膝长谈,算是兄弟二人心照不宣的谈话之地。
他见兄长未至,如往常般,自行寻了处平坦的草地坐下,静心等待。
幽州深春的夜晚还有些料峭寒意,比京中的初春还要冷上几分。
他身着白色圆领长袍,外罩一件梅花暗纹的纱袍,长发以一根发带束起。
眉眼乌黑深邃,面色清俊白皙,眉宇间一片沉静,映着朦胧的晚光,余韵清寂而深长。
庞绮言在丫鬟的引导下,心事重重地走到了燕阁楼附近。
她抬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一个风仪出众的男子,闲适地坐于草地上,单膝立起,手随意地搭在上面,望着远方沉沉的夜空。
他的侧脸轮廓在光影下俊美得有些不真实。
庞绮言见过几次韦成宥,他不长这样。
当下便明白了刺史夫人特意安排她来这儿的深意,她面色不太好地垂下了眼。
直接转身离开就违背了刺史夫人的意思。
想到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咬了咬唇,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沉思中的韦丛岩。
他扭头看去,庞绮言已行至近前。
来人不是他等待了许久的兄长,而是一陌生女子。
约在此处见面,非兄长的亲邀,是由嫂嫂代为传话,韦丛岩心下忽然明白了嫂嫂的意图。
他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变得十分难看,拂袖起身,一言不发地就要离开这令人不快的局面。
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庞绮言借着灯光和月色看清了他的面容。
她先是愣住,随后伸手指向他,脸上霎时绽开惊喜笑容,嗓音还有几分雀跃的颤抖:
“是你!你是齐云县主的夫君!”
这句话有着某种奇特的魔力,让韦丛岩即将迈出的脚步生生顿住了。
他这一生,被人冠以过无数称谓。韦府二公子、韦郡公之孙、韦仆射之子、韦常侍、韦大人,有着疏离意味的“冷君子”……
诸如此类,无一不是与他自身的家世、官职或气质相关。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见到他,脱口而出的身份,是“齐云县主之夫”。
他被冠以妻之名号。
心底隐秘柔软的角落,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感。
他朝思暮想的夫人,刻骨铭心的人儿,以这样一种方式被人提起。
就好像有人懂了他的心思。
心下生出好奇,这个人认识他的夫人?
他转过身,打量起眼前这个眸光亮得惊人的姑娘,“你是……”
庞绮言见他停下脚步回应,激动不已得语速都快了几分:“一个月前,我去南梁京城探亲,几位表姐带我参加了京中长公主举办的春日宴。在宴会上,我见过县主和大人您,县主她还当众为您献花了。”
她声音里满是兴奋与崇拜,眼睛亮晶晶的。
不等韦丛岩回应,又继续倾诉:“大人您不知道,齐云县主是我的榜样呢!我可佩服她一身的本事和洒脱不拘的性子了。那日在宴上,我没能找到机会上前同县主说上一句话,之后便离京返回荣城了,一直觉得特别遗憾。”
庞绮言的表情真挚而热烈,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窘迫,只剩下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韦丛岩听她提起春日宴,那日的鲜活场景浮现在了脑海,脸上扬起柔和缱绻的神色,低声道:“夫人她,是很招人喜欢。”
庞绮言抱着十足的好奇,有些忘形地伸手示意草地:“大人您快请坐!能给我讲讲齐云县主的故事吗?”
“我听京中的表姐们说,县主在南梁被誉为‘玉郎救星’,曾救过许多陷入危难的青年才俊,这些都是真的吗?”她又迫不及待地追问。
韦丛岩上一秒还很温情的脸色顿时凝固,沉了沉。
庞绮言忽觉失言,当着人家夫君的面,追问其妻子救助其他男子的英勇事迹,是有些唐突不合时宜。
心下懊恼,她就势在草地上一坐,机灵地话锋一转:“大人,其实我更想听您和县主之间的故事,您和县主是怎么相识的呀,她居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您献花,这在我们卫国,可是许多男子都不敢做的勇敢事呢,县主待您,私下里定是万分恩爱吧。”
韦丛岩听了这话,脸色才渐渐回暖。
他见庞绮言双手托腮,一副洗耳恭听,想要探听心中榜样生平点点滴滴的纯粹模样,倒不似别有用心。
沉默片刻,在离她几步远,保持着合宜距离的草地上重新坐了下来。
月色如水,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
他眼眸望向远方的夜色,好像透过黑暗看到了遥远的京城和心爱的人儿。
为庞绮言讲述起关于他和宋嫣的过往,那些他想起来都一片心暖缠绵的故事。
宋嫣领着随从,连续两日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地赶路,
总算在第二日的晌午时分,望见了幽州城的巍峨城墙。
她没有急着直接前往军府去找韦丛岩,而是先寻到了城中自己的心腹银简。
前些时日,她一直盘算着在南梁慢慢建立起一个像千机坞那样的情报势力。它将以当铺的形式,分布在各大小城镇。
韦丛岩动身前来幽州时,她安排了银简过来这边先行设下一家当铺,这样暗中保护韦丛岩的人也有了落脚点。
宋嫣在当铺里考察转了一圈,觉得很满意后,才有空收拾起了自身。
她需要先填饱因赶路而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要好好梳洗整理一番,才能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出现在那个她心念许久的人面前。
这个惊喜,不知道他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光是想象一下他可能露出的惊愕和欣喜,宋嫣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在这家书抵万金的边关,韦丛岩也没少往京城寄信。
那些信,她都收到了,只是一封没回。
一是想着反正马上就要动身前来寻他,实在没必要将宝贵的人力物力浪费在信件往返这种无用功上,
二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不太擅长应付他信里风花雪月的内容。
韦丛岩的文采,她是领教过的,字迹更是清隽飘逸,自成风骨。
反观自己,一来文采远远不及,二来她那手字……也能看,但与他的一比,就如同稚子涂鸦。
两厢对照,回信简直就像是大诗人与蒙童学子在唱和,有些伤颜面。
过去韦丛岩那些藏头去尾,缠绵悱恻的情书,她就一封都没回。
有一次,韦丛岩还状似无意地问起,她出嫁时,为何没有将他昔日写与她的书信一并当作嫁妆带过来珍藏。
宋嫣当时心下虚得很,含糊其辞地应付了几句,说是收拾时匆忙,给遗漏了。
她哪里敢说实话,那些让她觉得酸掉牙的信纸,早就被烧完了。
有一封信里她记得有这么几句:“遥挂中天夜,独倚静观时。清影虽难掇,盈怀不自知。唯余心海内,皎皎映千丝。”
大意是将她比作天上的明月,高高悬挂让他仰望,又落入他的心间,她的什么光华令他凝望,清影驻留在他心房之类的。
有些句子她半懂不懂,有些根本如读天书,只有看得懂的她记住了一些。
总之,通篇都是文人那种婉转迂回的酸腐之气,每每读来,都让她忍不住起一层鸡皮疙瘩。
梳洗妥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裙,对镜理好云鬓,黄昏时分,宋嫣起身坐上了马车。
马车在夜色中停在了幽州军府肃穆的大门前。
随行的侍卫上前与守门的兵士低语了几句,门房听后神色一凛,不敢怠慢,立马转身快步进府通传。
宋嫣端坐车内,有几分期待与雀跃。她本以为,第一个急匆匆迎出来的,定然会是那个让她牵挂的身影。
然而,府门口出现的,却是一位身着青莲色裙裳,发髻挽作妇人打扮的陌生女子。
女子见到被侍女搀扶下车的宋嫣,脸上写满了惊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县主?你、你怎么突然来了?”
宋嫣心念电转,自她五年前来到这个世界,韦丛岩的兄嫂韦成宥夫妇就已完婚,且长年驻扎边关,很少回京。
即便偶尔回京述职或探亲,也是匆匆数日就离去。
她与韦丛岩成婚时,二人也因边务缠身没能返京观礼,自然与他的兄嫂就素未谋面。
现观此女气度装扮,以及出现在此地的姿态,宋嫣心中已猜出了**分。
只是对方开口用的是敬称“县主”,也没称呼“弟妹”。
宋嫣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节,略一颔首,试探着问道:“可是,大嫂?”
姜希娴闻言,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语气热络:“正是!县主一路辛苦了,快请进府里说话。”
她侧身相让,又连忙吩咐身后跟来的仆从:“快去帮着卸下行囊,仔细着些。”
宋嫣示意随从将马车上的箱笼物品交由府中下人打理,自己则随着姜希娴向府内走去。
姜希娴一边引路,一边不住地观察着宋嫣,“县主来之前怎的也不提前派人送个信儿?丛岩也没提起过你今日要来,这般突然而至,真是让嫂嫂我有些吃惊。”
“方才下人来报,我都不敢相信,还当是听错了呢。你看这府里,什么准备都没有,实在是怠慢了。县主一路劳顿,可用过晚饭了?我这就让厨房去准备些热乎的吃食。”
宋嫣面上含着浅淡而得体的微笑,回应道:“嫂嫂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何须那些虚礼。我在进城时用过晚饭了,不必再劳烦。”
宋嫣与姜希娴一路并肩行着。
“对了嫂嫂,”宋嫣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夫君他不在府中么?怎的没见着他人?”
姜希娴的心咯噔了一下,脸色有几分不自然,眼神也有一瞬的闪烁游离。
心下是惊涛骇浪:天爷!怎会如此之巧。
她前脚刚费心安排了夫弟与庞家姑娘在燕阁楼“偶遇”,后脚这位正主儿弟媳就没有预兆地找上门来了。
这要是被撞破……她不敢想。
她飞快地权衡着利弊,若夫弟与庞家女真能看对眼,就算事后县主知晓了怪罪于她,至少她也算成功甩掉了庞家这个烫手山芋,不算太亏。
若是两人没成,自己这番算计落了空,还平白得罪了这位弟媳,那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往后同在韦府为妯娌,要因此事生了嫌隙,实在太不明智。
杂七杂八的想法在她脑中转了几个来回。
她强自镇定,自然如常地找了个借口搪塞道:“丛岩他啊,和你大哥一同出府办事去了。估摸着,还得要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又热络地转移话题,“县主一路舟车劳顿,定是乏了。不如我先带你去屋里歇息,喝口热茶,慢慢等他可好?”伸手欲引宋嫣往客房方向去。
宋嫣是什么人,是个最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她在这个世界经营多年,麾下势力和商业版图遍布京城,虽有系统辅助,不敢说全是自己的功劳,但其中大半靠的是她自身洞察人心,审时度势的能力。
无论是复杂的朝堂风向,还是隐晦的国家战略,她不必多去详尽了解,光凭一些耳闻,就能自行推演出一条清楚的脉络。
识人辨色,是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姜希娴神色的不自然,眼底闪过的慌乱,以及缺乏细节的借口,她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这种拙劣的谎言,她门儿清。
“是么。”宋嫣从善如流地应着,“那有劳嫂嫂安排了。”
她也不多问,脑里则飞速思索起来。韦丛岩到底怎么了,会让这位大嫂不惜对自己撒谎,来隐瞒他的行踪。
难道说,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他遭遇了什么不测,遇险受伤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下一沉。
不过,大抵也不是,她派来暗中保护他的人没来信禀报。
两人各怀心思,言语间平和,脚下不停,说话间穿庭过院,来到了韦丛岩在军府内暂居的院落门口。
宋嫣步入韦丛岩在军府的临时居所,掠过这间屋子,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几卷书册整齐码放。
一切都符合他一贯喜静厌繁的风格。
屋里还有淡淡的墨香与韦丛岩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她的视线落在临窗的书案上,那里摊开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墨画,画笔随意搁在砚台边,墨迹犹新,显然作画之人离开不久。
走过去瞧了下,画风清隽,笔触细腻,正是韦丛岩的亲笔。
看到这幅画,宋嫣松了口气。
至少可以确定,他没什么大事,不久前还在这儿安心作画。
且从他连画作都没妥善收整便离开来看,他所去之处应当不远,应是就在附近。
屋内也闻不到半点药石气味,排除了他受伤卧床的可能。
虽然不明白大嫂为何要对她有所隐瞒,能确认他安然无恙就是好事。
宋嫣又与姜希娴寒暄周旋了几句,对方才以“县主一路辛苦,好生歇息”为由告辞离去。
房门一合上,宋嫣抬手做了个手势,一道黑影落下。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暗卫领命消失。
不过盏茶功夫,宋嫣根据暗卫提供的方位,寻至燕阁楼后的草坡。
宋嫣一眼就看见了坡上的两道身影。
他与一位身着青莲色衣裙的女子,正坐在如茵绿草上。
韦丛岩平日一个言辞简练、不善言谈之人,在侃侃而谈着什么,姑娘还听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头顶明月高挂,映在草地上有一种朦胧的光泽,景色很美,有着诗情画意。
两人的身影一窈窕,一清隽,都是好看的人儿,一对月下璧人。
呵,真有闲情逸致。宋嫣在心里冷哼一声。
离了她,竟敢与别的姑娘花前月下,谈天说地了?
聊,有什么好聊的!跟她在一起时,没见他这么多话。
她眼神一凛,也不含糊,弯腰从脚边拾起一颗小石子,伸手一弹,嘣到了韦丛岩的腰上。
韦丛岩吃痛地捂了下腰,闷哼出声,谈话戛然而止。
“谁!”他赫然起身,警觉地从袖中摸出匕首,扫向石子袭来的黑暗处。
在幽州这等危机四伏之地,他也养成了随身携带兵刃,时常戒备的习惯。
他首先对上的是一双黑白分明,意味不明的眼眸。
她就站在不远处,于月华下傲然而立,紫衫如花,明艳不可方物,高贵得不染半点尘俗。
那张脸,是他魂牵梦萦,连梦中都会不断去触摸勾勒的容颜。
“夫人……”韦丛岩先是怔在原地,喃喃低语,以为是思念过甚,眼前出现了幻影。
“夫君,有闲情、得很啊。”直到她冷冷的,阴阳怪气的,还不紧不慢咬字清晰的腔调出来。
韦丛岩才惊醒,确认了眼前人的真实。
他几乎是颤抖着从地上一跃而起,奔至她身前。
宋嫣被撞得有些轻微后仰,随即就被牢牢捞回,禁锢在他的怀抱里。
他箍着她的力道很大,紧密得不留一丝缝隙,好像要将她揉碎了,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宋嫣眉宇间不由得挑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不顾旁人眼光,主动地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
心中的不快消散了些,脸色也勉强好看了些。
能当着别人的面这样抱住自己,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大抵还算清白。
“夫人怎么来了。”他的脸深埋在她颈窝间,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声音因紧贴的姿势而有些闷闷的。
“怎么,不想我来?”宋嫣由他抱着蹭着,口气是佯装的冷硬。
“夫人冤枉,为夫每日、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夫人。”说到最后,他还用了点撒娇的语气。
原本还想兴师问罪的宋嫣猝不及防,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装出来的冷意都差点破功。
一旁的庞绮言见此情形,用手捂住嘴,一双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看着眼前这对紧紧相拥的眷侣,非常识趣地,趁着两人黏糊得难分难舍之际,从草地上爬起来,悄悄地退场。
“心意收到,好了,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宋嫣被他蹭得耳畔发痒,心头残余的不悦也被这黏糊劲儿搅散了大半,轻轻推了推他埋在自己颈窝的脑袋。
黑灯瞎火的野外,就敢这般……勾引她,真是越发大胆了。
若是平日两人独处漫步,宋嫣多半会主动牵上他的手,十指相扣,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这次,她淡淡地说完就率先转身,走在了前面。
初见的狂喜与激动退去,理智回笼,韦丛岩的脑子里才有空想起方才发生了什么。
夫人来时,好像撞见了他与一位陌生女子在交谈说话,在月上柳梢的时辰,月下茵草的地方,惹人遐想的时辰和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