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就这点本事?”巫月仿佛浑然察觉不出伤口的疼痛,握住长杖,桀桀地笑道,“怎么,是害怕老朽知道些什么?”
男人山雨欲来的眸子,此刻已然恢复如常,辨认不出其中情绪,但不知道为何,夏颜死死盯着那双眸子,就是觉得莫名地恐惧。墨听潮的目光一动,她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直刺入她的脊背中。
但是一眼望去,男人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轻声道,“身份而已,告诉你又何妨?”
语毕,男人腾空而起,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接着,不知从他身上何处飞射出八枚玲珑骰子,分别落在巫月老头震、巽、坎、离、艮、坤、兑、乾八个方位。
玲珑骰子俱是飞速旋转,然后定格成一面朝上,巫月四下里望去,那骰子朝上的一面,赫然是七个点数!
巫月常年拉长的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震惊的表情,纵横的沟壑犹豫脸部肌肉的挤压和变化,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不等他面上裂痕更大,地上八枚骰子变换翻转,骰面破裂,八根木质的方柱拔地而起,而后朝巫月的头顶聚拢,形成一只一人多高的木质囚笼。
紧接着,囚笼急速缩小变窄,巫月想要跳出这一方,却惊觉无论跳至何处,八根柱子都如同长了眼睛似的将他困于其中,他尝试使用内力震碎其中一根柱子,却无法撼动分毫,囚笼愈缩愈小,一人多高的柱子如今只剩下半人多高。
墨听潮足尖轻点在地上,往前行了两步,冷眼瞧着受到挤压而变形的黑色破旧袍子和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的老脸。黑色的长杖也折断成两截,可怜兮兮地躺在一旁地上。
因为被囚笼固定住了身子,巫月全身上下只得一双眼珠子可以动弹,浓黑的血液自耳鼻处渗出来,瞧着触目惊心。他死死瞪着外面站得笔直的男人,从嘴里拼命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机关……你……是……机关师……”
声量不大,且很模糊,但还是被震惊不已傻在原地的夏鼎声听到。
巫月瞪了他片刻,随即眼珠子一转,桀桀笑道,“以为……以为靠这么个小笼子就想困住老朽,痴……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一团黑气腾升,笼中扭曲成怪异姿的人形忽地消失,只剩下一张破烂的黑袍堆在里面,断成两截的长杖也不见了踪影。
再看墨听潮,并无分毫惊讶,只遥遥朝西南方望了一眼,面上似乎有些急切。
夏鼎声呆愣半晌,终于缓过神来,却仍抑制不住心底的震惊,连敬称都忘了用,“你、你是机关师一族的人!陛下知晓此事吗!?”
机关师乃三大隐世世族之首,常年隐匿于北上玄机谷的机关城中,不问世事,只在暗中平衡大陆上各方江湖势力。
“世族不被允许参与国家朝政,你难道不知道吗?”夏鼎声见墨听潮不做声,以为他多少心虚,便继续阴恻恻地道,“国师是不将天威放在眼里?”
墨听潮扫了父女二人一眼,眸色冰凉,那目光,分明不是看活人的眼神。
夏颜慌忙扯住父亲的衣袖,示意他少说两句,毕竟话虽是这么说没错,可在这无人出入的山坳之中,就算墨听潮为了保住秘密将他们灭口,他们也反抗不得,根本无需顾虑,况且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神兵符是拿不回来了,现在只求保命而已,可千万莫要激怒他了。
夏鼎声就算还想说些什么,也被这一眼扫地再不敢吱声。
倒是夏颜上前一步,朝墨听潮郑重地行了个礼,柔声道,“家父言语之处若有冒犯,还望国师大人海涵。”
墨听潮敛去眉间肃杀之气,语气仍冰冷,“今和巫月之事,只是私人恩怨,与国事无关,至于夏大人你,今日本座不杀,因为各为其主,各司其职。但如有朝一日,让本座找出你与外敌勾结的确凿证据,便不会再心慈手软,还请大人好自为之。”
言毕,墨听潮也不再滞留,匆忙朝西南方向的后山赶去。
——
巫月舍弃黑袍,将自己的身体化入黑雾之中,因此得以逃离那坚不可摧的牢笼,此等金蝉脱壳的办法,让他元气大伤,更何况他原本就被墨听潮伤了五脏六腑。
现在唯一脱险的办法,便是往西面逃亡,只要出了京城地界,躲进山中,应该暂时就安全了,届时只需等族中人来接应自己。
大约奔走了十来里路,途径一片树林之时,巫月却停住了。
林中幽深静谧,连一声鸟叫也不曾传出来,经验告诉他,周围有埋伏,而且能做到如此无声无息,想必是个高手。
“出来!”他嘶哑地嗓子如野兽一般吼叫,“老朽已经行将就木,不怕尔等宵小,有本事出来!”
由于喊得太过用力,他不得不停下颤巍巍的步子,扶着树干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团一团黑色的血块从他耳鼻和口间流出,尽数喷射在灰扑扑的泥地上。
“月老头,想不到三十年过去,你混得如此凄惨。”
巫月抬头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花白的胡子,圆滚滚的身子,一身粗布常服,从树后缓缓地踱着步子走到他跟前。
这声音……为什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巫月回忆了一番,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此人。
“你是谁?”他问。
“记性这么差劲,亏得老夫三十年前还视你为对手,”胖老头鄙夷地睨了他一眼,随即朝旁边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抓起来吧。”
胖老头一声吩咐过后,立刻从林中走出两个黑甲披身,手持长剑的将士,左臂盔甲上,印刻着一轮弯弯的黑色玄月。
只一眼,巫月便认出了这些人。
那是……黑月铁骑!
巫月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定定地瞧了胖老头半晌,神情惘然,不可思议道,“你、你是……将军?”
胖老头拍着手,笑眯眯地点点头,“答对了。”
巫月的满脸褶子张开又皱起,皱起又张开,表情也由怀疑变为震惊,反反复复,最终由嫉妒所取代,“想不到你竟然没死!你命可真大呀!”
胖老头冷笑一声道,“手下败将都没死,老夫怎敢先一步?”
这句手下败将,显然刺激到了巫月,黝黑的老脸整个儿涨成紫红色,若非将士们将他摁在树干上,只怕他现下恨不得杀了眼前之人。
“我已今非昔比!徐啸!我巫月早已今非昔比!”可怜的老头儿动弹不得,却被怒火冲昏了头,即便是被扭住了胳膊,却扔在拼命挣扎,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三十年前我没有输,如今也不会输,永远都不会输!”
胖老头抚了抚胡子,挑着眉头望着他。
“你抓了我,又能如何?”巫月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嘴中仍在渗血,粘稠的血液混合着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他吐了口血水,咯咯咯地笑起来,声嘶力竭,“圣人的火炬已经普照整片大地,早晚有一天,西凉的万千勇士,将踏碎蛮国的每一寸土地!纵然你徐啸再怎么骁勇善战,也要亲眼看着蛮国被夷为平地!你……”
话未说完,巫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聒噪。”
胖老头扔了手中的棒子,毫不在意地转头就走,口里还骂骂咧咧。将士们则将巫月提在手中,安静地跟在胖老头身后。
胖老头边走边思量,等把人送去了国师府,瞧一瞧乖徒儿,还得赶着去金陵城,哎,早知道重出江湖这么多事儿,就不出来了,闲云野鹤还乐得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