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尾的这个夜晚,好像大家都格外有些辗转难眠。
天水皇宫,东宫寝殿内。
宫人早早将宫灯掌起,空旷的大殿灯火通明,可却更显现出一分寂寥。
赵谨坐在桌案前,手中捏着一张墨七送别时塞给他的字条。上面墨字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一看就知晓出自墨听潮之手——
群狼围攻,应伺机而动;将军令下,当崭露锋芒。
如此一来,纨绔太子之名,也该渐渐洗去才是。
赵谨自国师府回来之后,便一直为何月一事糟心着,更令他烦躁不堪的是,何月从他踏进宫门的第一刻起,就有意无意地往他跟前凑。
“你到底要干什么?”赵谨坐在桌案前仍不得安生,他冷冷望着跪在地上潸然泪下的女子,简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妾身不明白,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够好?”何月一袭粉丝水袖露肩长裙,俯身在桌案前,胸口两个浑圆呼之欲出,叫人看了忍不住担心这衣裙会不会被撑破,她梨花带雨,双目含情道,“殿下为何对妾身如此冷淡?自妾身进了这东宫,将宫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殿下的,可殿下连多余一眼都不肯施舍给我,到底是为什么?”
赵谨虽极为不耐,但还是好声好气答道,“本殿日理万机,这些个儿女情长的事情,暂且没有功夫搭理,明白了?”
“殿下每次都是这番说辞,是拿妾身当傻子么?”何月听了这番理论,不但没有消停,反而哭得更凶了,“殿下可知外面的人如何说我?说妾身入东宫两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闭嘴!”赵谨猛然打断她的话,从座上一跃而起冲到她跟前,捏着她的下巴怒目而视道,“你若是生了孩子,那才有鬼了不是么?你莫要在本殿面前装模作样,我告诉你,不光是你,这东宫所有女人我赵谨都不会碰,收起你可怜兮兮的样子,若非看在你父亲是吏部尚书的份上,你以为我会陪你在这演戏?”
何月被掐着下巴被迫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的泪眼道,“殿下、殿下在说什么?”
“本殿说什么你心知肚明,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该来问我!”赵谨松开钳制她的手,嫌恶地掏出手帕擦拭,冷笑一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该好好考虑自己的后路,毕竟被逐出东宫的弃妃,已经是一颗烂掉的棋子,你猜你父亲和你后面的靠山,还会不会怜惜你?”
何月身子猛然一震,颓废瘫倒在地,连连摇头,不可置信,“你……你是何时发现我……”
何时发现?他乃东宫太子,想要害他的人不计其数,女人不过是最低劣的手段之一。他身处皇宫二十余载,身边永远充斥着尔虞我诈,即便是他最尊敬的父皇,他也不敢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不知道怎么蹦出来的侧妃,也妄想娶得他的信任?
赵谨径直往内殿走去,紫金色的宽大袖袍随之摆动,在宫灯的照耀下泛出一阵鎏金紫色耀眼的光芒,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却不回头。
他想起了墨听潮给他的字条。
将军令下,当崭露锋芒。
“你表现得太急切了,活像一个推销自己的女校书,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地方不是破绽。”赵谨缓缓道,语气冷冽,毫不知怜香惜玉,“本殿若是瞎了眼被你蛊惑,又何德何能在这高悬的太子之位上苦苦支撑?”
赵谨说完,入了内殿,并命人将外殿的灯火尽数熄灭。
水袖长裙的女子跌坐在地上,愣愣望着内殿亮起的火光,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这是梦吗?何月掐了一把自己的肉,随即痛得低声惊呼起来。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嘻嘻哈哈没有正色,整天只知道听歌唱曲任人拿捏的太子殿下吗?
她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这个太子看着成日里游手好闲,可从未误过课业国事,他对东宫女眷一向都是和颜悦色,可也从未让她们踏足过他的内殿,现在仔细想想,他甚至都不曾在除了内殿以外的女眷院中过夜……
何月以前只以为是太子对此事不怎么上心,甚至偷偷猜测过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现在看来,这位外界传言资质平庸的太子殿下,原来一直都是装的!若真是这样,那大皇子面对的,岂不是个深藏不露的劲敌?
思及此,何月只觉如芒在背,毛骨悚然,看来此事需快快告知大皇子才是!
——
国师府内。
临近深夜,正院和东面小院的灯火都未能熄灭。墨听潮坐在桌案前批阅卷录,墨七在一旁候着;苏火火靠在梳妆台上把玩团玉小簪,小鱼趴在桌上打盹儿。
墨听潮盯着卷录看了良久,也不见翻上一页,羊角琉璃盏内,烛心燃烧发出哔啵的声音,惹得墨七一颗脑袋又沉又重。
大人到底在看什么啊?这一页拢共百来个字,有必要看这么久吗?墨七壮着胆子偷偷瞥了一眼,原来卷录上记载的,是有关邙山铁矿的事。
这事不是已经调查清楚了吗?叶家在北渊北境邙山的铁矿生意并未如实向北渊朝廷上报,每年偷减的矿料统统被运往了大北山,大北山紧挨着西凉,那里卧着一座庞大的地底兵器锻造营,探子来报,每隔一段时间,夏鼎声会派人去一趟大北山监督巡查。
所以大人到底在烦恼什么呢?咦,奇怪,他为什么会觉得大人在烦恼呢?
大概是大人提笔提了半天,卷录上一个批阅都没注明,而后将笔往桌上狠狠一按,起身出门的身影带着些微急迫吧。
而另一边,苏火火的小院子里,主仆二人同样是夜不能寐。苏火火心里一直记挂着邙山铁矿的事,可她心中也明白,此事无论如何也不归她管,再者墨听潮这厮脾气古里古怪的,万一她问了此事将他惹恼了,他一个不开心要问叶家的罪,那她可就对不起叶家对不起叶大胆了。
另外还有一个她不愿直面的原因,她好像不太愿因这事和墨听潮闹僵……
啊啊啊!好纠结啊!她气闷得狠狠捶了一拳梳妆台,回想她苏火火纵横江湖十载,何曾会因为顾及别人的情绪而左右自己的做法?
小鱼被这巨大的声音弄得一激灵,撅着嘴嗔怪道,“姑娘,您这是干什么呀?奴婢前前后后都被您吵醒三次了。”
她个小小婢女,之所以敢跟苏火火这样说话,是因为她发现苏火火看着脾气很大,性子很烈,实际上没有官家女子作威作福的气派,非常好相处,只要擅于拍她的马屁,将她哄高兴了,什么大事都不是事儿。
苏火火瞪了她一眼,“你倒是睡得香甜,趴桌上睡也不怕冻坏了。”
“没事啊姑娘,我不冷,”小鱼打了个呵欠,指了指墙角的暖炉,“管家刚刚就将炭火送过来了,房里一直点着呢。”
若是没有主人的吩咐,管家岂敢私自做主?这一点小鱼明白,苏火火也明白,蓦然地,心中像是有阵暖流淌过。她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嘴硬道,“难怪本小姐觉得这么热,哎行了行了,你快些找件衣裳给我套上,我找你们家大人说点事儿。”
小鱼忙去柜子里取了件薄衫,“姑娘,今日衣裳没买成,只有这个了。”
“那就这个吧。”苏火火匆匆披上外衫,跨出房门往墨听潮的院子奔去。
从她所在的东面小院到墨听潮的主院,要穿过梅园和一条廊道,梅园很暗,廊道上也没点灯,苏火火真后悔没提一盏灯。现在她只能凭借平日里的记忆和微末的月光,来躲避分辨梅园岔路和廊道的台阶。
一阵带着寒意的凉风吹来,少女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外衫,这外衫披了跟没披简直没差啊,冻死她了。
穿过了梅园,接着便踏上廊道,苏火火夜里眼睛看不清,于是她在踏上台阶的时候止住了脚步。
她使劲儿眨了眨眼,这台阶是三层还是四层来着?唉,都怪自己平时不细心,看来需得培养培养一双擅于发现观察细节的眼睛才行呀。她不由怀念起飞檐走壁的日子来,屋檐只有一条,怎么走都不会走错。
苏火火实在记不得了,干脆做个睁眼瞎,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试探,谁知前脚跨出去,后脚刚要接着跨,就绊在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横出来的台阶上。她毫无防备,猛地往前一扑,准确无误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正“哎哟哎哟”叫唤着,头顶忽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