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不知时光流逝,只有永恒的阴寒与寂静。
顾泽元感知到山青即将再次到来,他看向身旁的沈君如,温声道:“你先休息一下,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他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一股温和的力量瞬间包裹住她,让她陷入安稳的沉眠。他小心地让她靠坐在一处有自然石形成的天然屏障后,设下一道无形的守护结界。
随后,他整了整衣衫,不再掩饰自身气息,静静地立于洞穴中央,等待着那位痴缠数百年的道人。
山青的身影如期出现,当他看到站在洞中的顾泽元时,先是震惊,随即,作为半步仙人的灵觉让他瞬间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深不可测的气息,那是一种凌驾于他认知之上的、本质的差别。他立刻明白了眼前之人的不凡。
他对着顾泽元躬身一礼:“晚辈山青,不知是上神驾临,多有冒犯!不知上神突然降临于此,可是有何指示?”
顾泽元静立原地,只是微微颔首,受了这一礼。
“早年游历之时,曾听闻修行界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距离渡劫飞升似乎也只差那临门一脚……” 他话语微顿,视线缓缓扫过这处被执念填满的洞穴,“……却不知为何,突然沉寂,再无音讯。”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山青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直抵灵魂深处,让山青感觉自己的一切,在此人面前都无所遁形。
“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遇见。更没想到,让你沉寂的原因,竟是如此。”
山青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彩,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终于窥见了一线曙光。他对着顾泽元深深拜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既然上神已知晓缘由,”他抬起头,“晚辈恳请上神,念在我这一片痴心,救救欣!以上神通天彻地之能,定有办法逆转这生死轮回,助她还阳!”
顾泽元眉头微蹙,淡然拒绝:“生死轮回,乃天地铁律。强行逆转,有干天和,非但不能成功,反而会令她残魂承受不住法则反噬,彻底湮灭。”
“不!不可能!”山青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数百年的执念在此刻爆发,“您法力无边,一定有办法!只要您肯出手,晚辈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这条性命!”
等待良久,见顾泽元没有回应,他像自嘲一般,冷笑一声,“也对,您是高高在上的天神,怎么会明白这种人间疾苦?”他跌落在地,喃喃地说:“当年,她是为了救我,才……是我欠她一条命!这几百年,我苟活于世,每一天都在想着如何让她回来!若不能救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是几百年前:
那次闭关,他太想突破,太想证明自己……结果心魔入体,灵气彻底失控。
体内的灵气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撕裂着他的经脉。剧痛让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双眼赤红,理智被狂躁的毁灭欲吞噬。他猛地挥掌,强横的气劲胡乱迸发,将崖边的巨石打得粉碎,木桩篱笆化为齑粉。
“山青!稳住心神!”
闻讯赶来的老族长和几位族中好手试图靠近,却被他无差别攻击的狂暴气劲逼退,人人脸上带着惊骇。
“不行!他完全失控了!再这样下去,他会经脉尽碎而亡!”
“结网!先困住他!”
但完全没有用。
就在他凝聚起全身混乱的灵力,要向着人群最密集处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
一个纤细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死死抱住了他。
是欣。
“山青……醒醒……看看我……”
他凝聚着毁灭力量的手,悬在了半空。体内疯狂冲撞的灵气似乎遇到了一道温柔的壁垒,出现了一丝凝滞。
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睛对上了她苍白却无比坚定的面容。
她对他笑了,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滴落在他胸前。
“别……别再伤害别人了……也别……伤害自己……”
她能感觉到,他体内那股失控的力量正在疯狂侵蚀她的五脏六腑,剧痛让她几乎晕厥。但她抱得更紧了,用自己脆弱的身体作为最后的枷锁,强行中断了他那足以毁灭一切也毁灭他自己的最后一击。
他周身狂暴的气劲,在她的拥抱中,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
他眼中的赤红一点点褪去,理性逐渐回归。
他瘫跪在地,终于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却只能绝望地接住欣软倒下来的身躯。
“欣!坚持住!” 他手忙脚乱地想为她止血,输入灵力,却发现她的心脉已被那股反噬的力量震碎,他的灵力如同石沉大海。
欣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只见她张开手掌,一点温润洁白、如同珍珠般的光韵,在她掌心凝聚,并轻轻推入了他的胸膛。
顿时,他感到一股磅礴的力量注入了他的体内,打通了所有筋脉,他苦苦修练却始终无法突破的瓶颈,这一刻也得以突破。
“这是?”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是我……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
“山青……”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无限的眷恋,“再……再陪我下一盘……好不好?像我们刚认识……那时一样……”
欣无力地靠在他怀里,颤抖的手,伸向怀中,掏出了那个小小的“玲珑局”棋盘。
他泪如雨下,拼命点头,用颤抖的手指轻轻点在棋盘上。盘上纹路瞬间如活物般流动起来,光芒闪烁间,形成了微缩的山川河流虚影,几个发光的小人在起点位置凝聚。
他强忍着痛楚,集中精神,引导着自己的那个光色小人,在虚幻的山川间艰难地向前移动了一小步。
她努力想集中最后的意念,去操控属于她的那个小人,那光点微微亮了一下,在原地颤动,却终究没能向前移动分毫。
“我……我好像……又要输了……” 她看着他,眼神开始涣散,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真……真想……和你……下一……”
话未说完,她头一歪,倚在他怀中,再无生息。
棋盘上的光芒,随着她生命的消逝,与她眼中最后的光彩,一同悄然熄灭。
“那本是能救她自己的东西!她却用它……换了我这所谓的‘天才’之名!换来了这该死的登仙之路!”
他指着洞穴深处的玄冰棺椁,
“我守着她的身体,走遍三界寻找复活之法……我不是在救她……我是在赎我永远赎不清的罪!我是个……夺走了她一切,连最后一局都无法陪她走完的懦夫!”
“她还在的时候,我总觉得时间还长。那时,我更沉迷于修炼,沉迷于每一次突破带来的力量感……我甚至……开始觉得她那些小小的抱怨,那些期盼我多陪陪她的眼神,是一种阻碍,一种麻烦……”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嘲讽,既是对过往的自己,也是对那虚无缥缈的“大道”。
“我忘了,最初做出‘玲珑局’,只是为了能和她多待一会儿。我从没想过,在那些她等我归来的漫长日子里,她是如何数着星星,如何从满怀希望到渐渐失望的……我甚至……在她最后一次笑着送我离开时,还觉得她终于懂事了,不再黏人……”
“懂事?” 山青冷笑道,“后来,我终于知道了,那不是懂事!是绝望!她是看清了我这个被猪油蒙了心的混账,看清了我心里那杆秤,早就偏得没了边!修炼,名声,力量……哪一样都比她重了!”
“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我怀里,直到这世间再也没有那个会点亮‘玲珑局’等我的人……” 他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我才明白……我追求的长生,我渴望的力量,在她走后,毫无意义。”
“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我,我早就死了,我的躯体之所以还苟活着,只是为了把她换回来!”
他猛地指向洞穴四周那些闪烁光芒的阵法符文。
“你看这大阵!这凝聚了我数百年收集的天材地宝,也耗费了我大半修为和心血!只要时机一到,只要能量足够,我就能从轮回深处,把她的魂魄抢回来!我就能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
“只要她回来,什么大道,什么长生,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她!我只要我的欣……回来……”
顾泽元静默地听着,直到山青的倾诉在洞穴中的回响消散,他才缓缓开口。
“所以,”顾泽元的视线扫过周围流转的阵法符文,最终落回山青脸上,“你布下这逆天大阵,想要挽回的,究竟是她的重生,还是……你自我感动的救赎?”
“你说你醒悟了,明白了长生无趣,大道虚妄。可你现在做的,与她生前你所执着的,有何不同?”顾泽元的话字字诛心,“那时你执着于修炼,忽略她的感受;如今你执着于复活她,罔顾她的意愿,你始终,都在固执己见。”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何甘愿赴死,将希望赠予你?是为了让你突破瓶颈,登临更高境界后,再耗尽一切,将她从亡者的安眠中强行拖回这人世吗?”
“放手吧。为你,也为她!”
山青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泽元,狂笑一声:
“呵呵!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放手?”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您说得可真轻巧啊,上神!”他刻意加重了那尊称,语气里却满是讥讽,“您长生久视,俯瞰众生,生死轮回在您眼中只是规则!您怎么会懂?!你怎么可能懂我一个凡人、一个蝼蚁的感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积压了数百年的痛苦、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您没有经历过!没有经历过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在怀里一点点变冷、生命随着笑容一起熄灭的绝望!您没有体会过!没有体会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悔恨,每一次闭上眼都是她最后看着你的眼神!这数百年来,我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她的死,像一把烧红的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我的魂魄!”
“您高高在上,自然可以冷静地评判对错,权衡利弊!”他冷笑着指控着顾泽元的冷漠。
“您说我罔顾她的意愿……是!我承认!”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可我宁愿她活过来骂我、恨我、打我杀我!我也无法忍受这世间再也没有她的事实!”
他死死盯着顾泽元,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绝望的控诉:“您告诉我……如果连这点执念都没有了,我……我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