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慢悠悠地拿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旱烟袋,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丝,一边说:
“那个沈家主人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祠堂里也有记载,就是男主人挺能干的一人,早年开油坊发家致富,修了这么个气派的宅子,后来去县里收账,遇上土匪,死于非命,家里就落败了。”
讲完这个,老人停了一下,“啪”一声划燃火柴,点燃了烟锅,他深吸一口,才接着说:
“这个没什么好讲的,大家都知道的嘛。但是这个宅子啊,可不止这点事,在我们那会儿,老辈人提起来,可玄得很呢,是个凶宅”。“凶宅”这两个字,他特别加重了音。
“那里面……可是出过不止一条人命,邪性得很哩!”这话更合适这种烟雾缭绕的氛围。
对这种八卦一般都是特别有兴趣的人向来是很多的,好几个人直接拖着竹椅就坐了过来,还有几个直接站在旁边。一时间,以老者、顾泽元和沈君如为中心,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神秘氛围的圈子。
老者眯着眼,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旱烟,白色的烟雾在他的眼前盘旋,为他接下来的话语更添了几分诡秘。
“都说那沈老板是遇了土匪,横死在外,冤魂不散啊。”
“自打他没了,那宅子就再没安宁过。先是夜里总能听见后院有脚步声,哒、哒、哒的,不紧不慢,可你提灯去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一张张脸,
“后来更邪乎了。住在里头的下人,好几个都说半夜看见一个穿着破布衫、低着头的小男孩在天井里晃悠,叫他也不应,一眨眼就没了。有人说,那是沈家早夭的小少爷,舍不得家,魂儿一直留在那儿呢……”
旁边一个抱着保温杯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插嘴:“我看啊,未必是真闹鬼。保不齐是后来那些争家产的族人,或者附近起了歹心的混混,为了趁机霸占宅子里的好东西,才故意装神弄鬼!”
老者闻言,用烟杆点了点桌面,仿佛在说你只知其一:“你这说法,当时也有人讲过。可后来呢?那几家搬进去的,族人也罢,外人也罢,谁真正安生过了?不是莫名染上恶疾,就是出门破财遇灾,最后都扛不住,搬走了。你说巧不巧?久而久之,就再没人敢碰那宅子喽!甭管起初是真是假,那宅子后来啊,根子上就带着煞气,邪性得很!”
他磕了磕烟灰,总结道:“所以啊,那宅子不光是破,是根子上就带着煞气。你们这些年轻人,远远看看就得了,可别好奇心太重,往里头瞎钻。”
沈君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老者描述的那个小男孩……难道就是
她按捺不住,趁老者停顿喝茶的间隙,追问道:
“老人家,您刚才提到那个……那个早夭的小少爷,您还知道他别的什么事吗?比如,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他是怎么……没的?”
老者放下茶杯,抬头看了沈君如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对这个小细节如此执着。他咂咂嘴,摇了摇头,烟雾随着他的话语缓缓吐出:
“名字?太久喽,记不清了……老辈人讲古的时候,好像提过个小名,是叫……阿满?还是阿宁?真记不准了。”他用力想了想,最终还是摆手放弃。
“叫宝生。”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阿婆。
“哦,对,好象是叫这个名字……至于怎么没的……”他叹了口气,
“唉,那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从米箩掉进了糠箩,一步比一步苦!”老者的话里充满了唏嘘。
“那镇东头的老宅,早年可是宝生他亲爹拼下的家业! 宝生刚出生那几年,可是正经的小少爷,穿绸缎,吃白米,被他爹捧在手心里。”
“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他爹去县里收账,遇上土匪,人就没了,那时宝生才四岁多!”老者重重叹了口气,“顶梁柱一倒,家里就乱了套。他爹那几个兄弟,没一个成器的,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不到两年,就把偌大家业败得精光,连祖宅都抵押了出去。”
“最后,他们干脆把宝生娘俩赶出了家门,霸占了最后一点值钱东西。宝生他娘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幼子,无依无靠,为了活命,只能改嫁。” 阿婆接口道,语气里满是同情,“嫁的就是村尾那户姓王的穷鬼,是个好吃懒做的光棍,脾气还暴戾得很!”
老者接着说:“这一改嫁,宝生就从以前的小少爷,掉进了地狱!那后来的男人,嫌宝生不是自己的种,又是个‘拖油瓶’,整天非打即骂。那么小的孩子,天不亮就要起来砍柴、挑水,做不完的活计。饭桌上从来不敢夹菜,经常饿得去偷吃喂猪的潲水,被发现了就是一顿毒打。冬天穿着单衣,冻得浑身发紫,缩在灶膛后面取暖……”
阿婆插了一嘴:“最可恨的是他娘!性子软,怕男人,眼睁睁看着儿子受苦,连口饱饭都不敢多给。有时候偷偷塞个红薯,被男人发现了,连她一起打!”
“后来,宝生得了痨病,咳起来没完没了。”老者故意把声音压低了一些,“那继父嫌晦气,更嫌花钱,不仅不给治,还说‘死了干净’!那女人……那当娘的,竟然也……”
老者顿了顿,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
“有一天夜里,邻居听见宝生哭喊着‘娘!我难受!我喘不上气了!’,接着声音就变成了‘呜……呜……’,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再后来,就彻底没声了。”
“第二天,那家人就说宝生病死了。那男人连张破草席都舍不得,直接用个麻袋装了,连夜扛到后山乱葬岗,随手就扔在了野狗出没的荒沟里……连个土包都没给他堆啊!”
阿婆颤声说:“后来……后来就传开了,有人说夜里听见后山有小孩哭,喊着‘娘,为什么……我好闷……我好疼……’,还有人看见个穿着破单衣的小影子,在老宅附近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人……作孽啊!这是死得不甘心,魂儿没处去啊!”
沈君如只觉手脚冰凉。她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叫宝生的孩子,短暂一生中所承受的无尽的劳作、饥饿、寒冷、毒打,以及最后被亲生母亲协助、活活闷死时的窒息感、灼痛感与巨大的背叛感!死后甚至被弃尸荒野,不得安宁!
难怪它的怨气如此之重,对母爱有着如此扭曲极端的渴望与怨恨!它短暂的一生,仅感受过短暂的温暖,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生命的最后,竟然被自己最爱的妈妈杀死……
“怎么……怎么会这样……”
一阵微风吹来,让人都不由地觉得气温低了几度,有人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那穿着破单衣的小影子随时会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几个胆小的女游客,已经悄悄伸手抓住了同伴的胳膊,脸上露出明显的惧意。
先前提出“人为搞鬼”说的中年男人,此刻也哑火了。
死寂持续了短短几秒,随即被更嘈杂议论声打破。
“我的天……太可怜了吧!”
“亲娘啊?这怎么能下得去手……”
“怪不得成了凶宅,这怨气得多重啊!”
“我就说那地方邪性,以前路过都觉得阴风阵阵……”
阿婆在一片议论声中,只是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喃喃重复着:“作孽啊,真是作孽……”
讲完这个故事后,老者“唉”了一声,摇摇头,退回了自己那一桌,其它人也陆续散去。
这个故事,让顾泽元这般见惯世事变迁的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他看着她,幽幽地说了一句:“人心,有时比鬼怪更可怕。”
“唉,本想出来散个心,没想到听到了这个故事。”他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听说这小镇青石板路集市挺有趣的,不如我们去逛逛,换换心情?”
沈君如勉强点了点头。
两人步入小镇热闹的街市。
顾泽元似乎全然沉浸在市井的闲趣里,他在一家老字号纸扇铺里,饶有兴致地挑选片刻,买下了一把素面竹骨的生宣折扇,在手中把玩。
接着又在一个文创摊那,挑选了一套印着本地风物的明信片。
看着沈君如心不在焉的样子,“沈小姐平时都是这么严肃的吗?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
说着,他看到旁边有卖手工刺绣的香囊,便顺手拿了两个,将其中一个绣着淡雅兰草的,送给了沈君如:“喏,镇宅安神。”
她机械地接过他递来的香囊,低声道了谢,那精致的香囊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手里。
“哇,糖画,好久没见这种手艺了。”顾泽元说着便拉着她过去看。
可沈君如完全没心思看,老者描述的那个穿着破单衣、在寒冷与痛苦中死去的小小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喜欢什么,让他画一个。”
“顾先生,”她打断他,“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还有些急事,得先回去了。谢谢您送我的香囊……”
他当然知道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他没有戳穿,“好。那路上小心。”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