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收到轩少发的信息,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万万没想到我霍某有一天还能收到轩少的邀请。”霍枭很快就又恢复到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懒洋洋地向后靠到椅子背上。
轩意宁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焊在脸上,但说出口的话却寸步不让:“我也万万没想到霍总居然会约我在一间棋社而不是KTV。”
霍枭耸耸肩,长叹一声:“没办法,不爱好一点琴棋书画根本融不进港城这浓厚的文化人氛围啊。”
“那您辛苦了。”轩意宁拿起一枚白国王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
求人的人完全没有求人的态度不说,即便是求人都要掌握谈话的节奏,这位看上去清俊温柔的少爷实在是厉害,可霍枭就是喜欢他这份不露锋芒,看上去柔软其实霸道得要命的厉害,浓黑的眉挑了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轩少爷主动约我,应该是有求于我的吧。”
轩意宁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微笑看着对面的男人,他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锋芒毕露又深邃难测,窗外的舞曲优雅克制,是欲拒还迎,是巧色试探。
“听说霍总这段时间很出了一回风头。”轩意宁说道。
“小意思,小意思,”霍枭有些害羞地摆摆手,“全靠同行衬托罢了。”
“我今天来,确实是想和你聊聊轩氏珠宝的事。”轩意宁看着霍枭,霍袭身后是棋社漂亮的灰色墙壁,而轩意宁身后则是其他的棋桌,夜幕降临,人开始变多起来。
“轩氏珠宝?”霍枭面露迷茫得恰到好处的表情,随手拿起一个小小的黑色士兵,“轩氏珠宝公司治理结构完整,各个部门运转良好,还有霍某这么一个年富力强雷厉风行的执行总裁,没有什么需要聊的吧?”
“聊聊轩氏珠宝里的人。”轩意宁把白国王放回棋盘。
“这个不太好聊。”霍枭用手里的黑士兵哒哒地轻敲棋盘,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飘到轩意宁的颈侧。
“轩少耳钉挺好看。”霍枭突然夸赞道,眼神却越过轩意宁的黑钻耳钉看向更后面的地方。
轩意宁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沉默地对峙着,许久,轩意宁貌似不经意道:“既然那么喜欢祖母绿,为什么又打造了一整副还便宜卖给别人?”
“哎呀,高绅士为我们中环繁荣稳定做了这么多贡献,我为高夫人的生日献上一点小小的心意是应该的嘛!”霍枭满不在乎地说道。
他不是这样的人,轩意宁静静看着霍枭,脸上写着:你看我像傻子吗?
霍枭无奈,突然,他上身前倾,好似靠近轩意宁,又似在挑衅:“要不这样吧,我们下一盘棋,谁赢了谁就可以提一个要求,对方不得拒绝,怎么样?”
轩意宁定定看着霍枭,浅茶色的瞳孔里映出霍枭英俊嚣张的脸,窗外的提琴开始变得激昂,节奏明快,就好像探戈舞里的男女,充满矛盾和张力,既互不相让又互相欣赏,突然,提琴声变重,有一方选择向前一步,也许是孤注一掷,但更像是不服输地挑衅。
“好。”说完,轩意宁拿起自己面前的白士兵往前走了一步。
“嚯!来真的!”霍枭立刻跟上。
很快,两人之间只有棋子叩击棋盘的轻响,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渐有粉蓝的黛色转为靛青,轩意宁漂亮的脸半明半暗。
如果有人在一旁观棋,恐怕会觉得奇怪,二人明明下得凶狠认真寸步不让,可是黑棋却又有些缠缠绵绵欲说还休的感觉,总是跟着缠着抱着白棋,你可以将它理解为步步相逼,可却又像紧紧相随。
轩意宁的手悬在自己的白马上方半天未动,对面的霍枭倒是有些好整似暇,漆黑的目光落在棋盘中央纠缠厮杀的黑白棋子上,嘴角又弯起那抹邪气的笑意,他放低声音说道:“轩少确定?我的要求说不定不太好招架哦!”
轩意宁凝神沉思,并不为霍枭的骚扰所打扰,最终还是拿起那只白马跳进黑方兵线。这步棋走得险,几乎是把自己的白皇后暴露在了对方车的攻击范围内,但是没关系,只要霍枭想要自己白皇后的命,他的防线就会不攻自破。
有舍有得,能分清轻重缓急,向来是兵书奥义。
霍枭果然轻笑一声,摇头道:“轩少真的好野。”
然后修长的手指捻起黑国王,不疾不徐地向前挪了一格,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步不仅瞬间化解了轩意宁布下的陷阱,还让自己白方的阵型暴露出致命的破绽,轩意宁手指微微蜷起,他盯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棋子,突然觉得眼前这四十八个黑白棋格,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正一点点把自己逼进网中央。
他不怕输,他怕的是那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霍枭。
接下来的对局变成了惨烈的拉锯,因为前手的失利,一步错就容易步步错,挽颓势比打江山要困难得多,眼睁睁看着父亲卖掉轩氏的轩意宁比谁都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轩意宁的胜负欲上来了,于是之后的每一步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弃兵、兑子、侧翼突袭,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拼尽全力想要撕开一道缺口。
而霍枭始终稳如泰山,和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浮夸嚣张不同,他的棋风虽然凌厉却不急躁,总能在最刁钻的角度找到破解之法,像是在玩弄猎物的猎手,享受着这场他平时做不到的尽情追逐轩意宁所带来的快感。
霍枭拿起自己的黑车,一脸笑意地看着轩意宁:“承让。”然后毫不犹豫地吃掉轩意宁最后一个象,轩意宁的白皇后彻底暴露在黑国王面前。
轩意宁看着棋盘,久久没有动作,窗外的乐曲戛然而止,只剩下棋社老旧的空调嗡嗡作响,身边的棋局开了又散散了又开,人们在一边谈天说地,夜色像墨水一样晕染开来,指尖的凉意顺着皮肤蔓延到心脏。
“我输了,”轩意宁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愿赌服输。”
霍枭没说话,只是伸手将散落的棋子一个个归位,棋子落入棋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盘为定?”他忽然问,目光落在轩意宁有些失落的侧脸上。
轩意宁似从梦中醒来,但也只是摇摇头:“一盘为定。”
霍枭放皇后的手顿了一下,他一边勤快地摆棋子一边说:“管公司的能力说到底还是管人的能力,即便贵为国王王后,如果他们的车马象兵没能力护主,有再多那也是给别人送业绩。”
轩意宁往后靠倒在椅背上,这是最普通的金属靠椅,人靠在上面并不舒适:“你赢了,有什么要求?”
“要求啊……”霍枭手里把玩着还没来得及放好的皇后,直直地看着轩意宁,如深潭般的墨黑眼眸掩盖了所有情绪,“外面月色不错,我能有幸邀请轩少散个步吗?”
晚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两人沿着维港的观景长廊慢慢走着,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如同两条平行的直线,又偶尔会交叠在一起,虽然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四周却都是声音,维港的人总是很多,他们被各色人种各种口音包围,脚下是维港昼夜不停的海潮声,更远一点则是天星小轮的汽笛。
对面是港岛,明明已经是深夜了,而中环和金钟鳞次栉比的写字楼里依然一片灯火辉煌,这是一座金钱永不眠的城市,同样不眠的还有蛰伏在黑暗中的罪恶。
在这样一个深夜里慢慢散步无论对霍枭还是轩意宁而言,都算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霍枭看着身边的人,昏黄的灯光给轩意宁罕见漂亮的五官晕上一层金光,他仿佛是从教堂壁画里走出来的天使,凡人只配仰望和祈祷。
温暖的夏夜海风把轩意宁柔软的栗色短发吹了起来,切面完美的黑钻耳钉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你是不是对那对祖母绿耳环有疑问——”轩意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截断。
“嘘……”霍枭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轻靠近轩意宁,“轩少,今晚我们不谈工作。”
不谈工作?那他们之间可以说是无话可说了……
突然,霍枭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好奇地停下脚步念起了脚下的一块铜牌:“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这快铜牌上只写了这三句话,显得没头没尾,但是却莫名地让霍枭觉得很适合现在,哪怕维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而他和自己可望不可即的天使能够共同拥有的,也只有天上的那一轮明月。
轩意宁也跟着停下来:“是博尔赫斯的诗,名字叫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霍枭重复着这个名字,他恰巧站在一棵榕树下,披着浓密的树荫,让轩意宁无法察觉这句话并非重复,而是提问。
轩意宁看着那块铜牌,缓缓地背着这一整首诗,心里却想起他在母亲去世后曾经逃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日子,他躲在南半球炎热的城市里的破旧小旅馆里,电扇吱呀吱呀地在头顶做着无用功,窗外是斑驳的涂满涂鸦的彩色墙壁和飘进来的叫不出来名字的西班牙语歌曲。
但对他而言,一切都是黑白的,混乱的,哀伤的,直到他在一间书店看到博尔赫斯的书。
他的诗让自己的心终于停止流血,他靠那些文字笨拙地缝补着自己,把碎得七零八落的心勉强拼起来,粘好,然后带着这本短短一个月就翻烂了的诗集启程回家。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轩意宁轻声背着诗,却仿佛真的把自己交给了谁。
轩意宁突然觉得可怕,顿住脚步:“不早了,该回家了,晚安霍总。”然后转身就走,完全不给霍枭任何反应的余地。
霍枭愣愣地看着轩意宁离开的背影,这首不期而遇的诗,总觉得像是某种谶语,让人感到不安。
轩意宁走得很急,甚至心烦意乱到忘记拦车,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山间涵洞,借着遥远的路灯和月光也不足以看清方位。
“轩意宁?”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
轩意宁下意识地回头,还没得看清楚叫自己的人是谁,肚子就被狠狠地踹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