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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第650章 第六|四九章 九藤砖纹

作者:烟海楼 分类:穿越重生 更新时间:2025-12-02 15:38:51 来源:文学城

六|四九、九藤砖纹

烧王寿,风云骤,

左史濯痕,右史成朽;

自此丹简焚人迹,百年功业付东流。

“小殿下当真是豁出去了,连这一身定功骨都能舍,自古若封王功业消濯于丹史,便是未来天子尽得,太子理应高兴才对。”

帘后传来一声低叹,嘶哑浑浊,尾音却飘出一缕含笑的暖烟。

太子浑身一凛,怒喘霎时转为惊颤,手指不受控地蜷缩,克制着发抖。

“您不是今晨就离营了么。”好在他声音稳,没露怯。

帐帘后的人正是高凡,他没有走到前堂,与太子隔着一面纱帐,背对着背,“想在走前再亲眼瞧一瞧靳王殿下的风骨,果然,无损威名。可惜,虽才略纵横,却容易感情用事。”

“老师,人非草木。”太子还未从方才的震怒中缓过神,下意识辩驳了一句。

高凡低哑地笑起来,略带嘲讽,“太子倒见有情有义,那口棺材怎么就自个私藏了?还将薛韫的尸体剐烂沉了江,那起居舍人也一并投了井,做这些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感叹一句‘人非草木’呢。”

太子沉默。

两人间,只剩冷风吹拍帘帐发出的轻响。

“也罢,你与你母亲之间的隔阂,我不便插手,她此番私调水师,致其全军覆没于川岭,确是惹了不小的祸,可在陛下面前,她也有争辩的理由——”高凡道,“她可以说,担心靳王西伐失利,没能挡住岭南王携军兵临皇城,加之中京大营李劼忍乃仇耀心腹,一见岭南王有夺宫之势,必倒戈相投,届时太子四面楚歌,她这才逼不得已,私调水师前往川渝助阵——可没成想,靳王也要反。”

“如此,陛下便不会追究你母后私自调兵的冒失,而是转为细查水师覆没的始末,可细查后他会发现,即便靳王也有反意,确认就是他灭了水师全数海将,朝廷也拿他没有办法,太子知是为何?”

太子心澈如镜,却不愿亲口说出来。

高凡没有等他,自顾道,“因为康兆朴和林戚杉这两个蠢货曾私自操纵水师二十一条粮脉,数次想置靳王于死地,谋害皇子,证据确凿,无天在旁驰护,都看在眼里。因此在靳王手刃康兆朴时,是无天主动递刀,还将守云阁被靳王暗地刑决的五十四名海将一并录入了‘刺案’。众所周知,‘刺案’ 乃帝王亲笔所书的生亡簿,除非陛下首肯,否则就连太子你也是不能随意翻的,更别说前朝的那些言官和承恩阁了。那么依太子之见,陛下会亲自翻吗?”

“不会。”太子沉定道,“一旦翻开刺案,母后不保,皇弟不保,大哥不保,我不保,江山亦不保……鸣沙响战,整个皇族的沸水都让康、林两人间的内讧搅浑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林戚杉自取灭亡,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亲妹妹手里,连那本刺案都进不了,顶多是族系之间的矛盾所致,真是窝囊。水师彻底亡了……翻不了案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难得感叹,“不过话说回来,皇弟将覆灭东运水师这笔账记入‘刺案’的这步棋走得实在是漂亮,非但将他自己从谋逆的死罪中毫发无损地摘了出来,封住了朝野上下悠悠众口,就连母亲背后仰仗的那座大山也让他蹚平了。靖天皇城,要变天了……”

高凡却不以为然,“皇城的天只可在储君掌心翻覆,闲杂人等是够不着天的,太子大可以安枕。”

太子迟疑道,“可那李劼忍……”

“李劼忍的项上人头,太子不是已然交予靳王了么。”高凡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情,没有一丝一毫起伏,“他既自告奋勇要做你掌心的斩佞刀,你就递给他,这年头,想寻得这么一个心甘情愿赴死的聪明人,是太子的福气。”

太子深吸一口气,指骨不自然攥紧,“……”

高凡觉出他心里那一丝不情愿,洞彻其心,“怎么?太子顾念兄弟之情,不舍得他死。”

“没有。”太子刻意收起恼怒,竭力让自己显得冷酷决绝,“我只是怀疑,他如此轻易就答应单刀赴会,去杀李劼忍,当真身后无援吗?”

高凡笑了一下,“你总还算了解了他一些,他怎么可能身后无援呢?他的目的是要在这张爨鼎烧沸的棋案上与你一争天下,若不为此想好一条退路,才当真是意气用事,如今的靳王殿下可不是这般不计后果的人。”

太子面露狐疑,这才微微侧身,眼神终于落在帐帘印出的那抹人影上。

“可此刻他手里除了被困在川渝的烈家遗部,和岭南各地的悉数散兵,还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集结兵力去助他?”

“太子当真是忘了一个人。”高凡隐隐提醒道,“此人曾在他年少时亲自迎他入行伍,带他各方征伐,向来背后托底,惟命是从,这些年一步一步助他问鼎北疆。”

太子眼神一凛,“陈寿平?”

他忽然想到什么,莫名一笑,“若真是陈寿平出马襄助,那我当真也只能给李劼忍收尸了。”

“陈寿平去不了。”高凡毫无迟疑地打断了太子的断言,“他的碑只可立在西北,入不了显关。”

太子蓦地转身,帷帐上被风皱褶的那团墨好似瞬间化作脓血,沾污满身,他只觉周身恶寒,像是骨皮被一寸寸剥离,最后也化作他掌心一只只会挣扎的蛹。

“……”

太子随即厌恶地别开眼,姿态有意放低,却仍试图劝阻,“老师,陈寿平在燕云厉兵秣马十余载,于南朝有定北封疆之功,他还曾诛伐西川军,瓦溃岭南王东征之险,统和西北军府,平乱攘夷,满朝文武都认他是忠门之后,镇国的英雄,我若要动他,想必他身后那数十万镇北军第一个不答应。”

“所以才要他自甘、自愿、无意间、不慎跌足地,折在西北。”高凡话音平和,仿佛茶余饭后在与人闲聊坊间的某段虫鸟轶闻,“一个烈衣,一个陈寿平,靳王的左膀右臂,你不能只断他右臂,不折其左手吧。”

太子深深吸气,显然并不认同。

“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吧,阿赐。”

太子被他这个称呼猛地刺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攥紧袖摆,浑身紧绷。

“自打出生,这身锦衣玉缎就不属于你,你为何而生,因谁而长,你自己心里清楚。那座皇城里本就没有你的亲故,只有宿仇,你若不先一步动手,等他们找到佐证,你那个‘亲弟弟’恐怕不会像此刻你疼惜他那样放你一马,他会将你游街过市,下那大辟之狱,届时你在他眼里,就真成了一块宰得慢些都要嫌脏的腐脍,哪里还轮到你在这里大发慈悲。”

太子紧闭上眼,憋闷的一口血在心腔冲涌,刚到喉口,又被他拼命咽了下去。

他不得不妥协。

“老师,您要我怎么做?”太子疲惫地颓下肩膀,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

“鱼饵已经放出去了,”高凡淡淡道,“此番陈寿平不会出现在显关,拦征者只将是他靳王一人,李劼忍就算再蠢、再苯,一个人他还杀不了吗?”

太子狐疑问,“您放的什么饵?”

“一封亲笔信。”高凡答得笼统,“太子不必操心,一切就都交给我,你的心思应当放在淮水那边。”

“淮水?”

“你母亲刚传来消息,说是陛下近来服用了太医院新配的药方,人已在半月前苏醒,年节将至,正要北上回銮了。”

薛敬前脚刚一回到营帐,太子后脚就遣人送来了燹刀和他要的战马。

“六爷,太子答应您了?”小敏从帐帘后窜出来,紧跟过去。

薛敬拿起燹刀,确认无误后,方才转头对小敏道,“立刻传信回京,让五哥和顾棠带着龙鳞佩去找刑三司韩孝,今夜刑部得令,会开牢放人,让他们提前准备好,劫狱!”

“劫狱?”小敏吓了一跳,“您之前不是一直按着五爷,不让他们劫狱吗?”

“之前按着他们是不敢打草惊蛇,”薛敬道,“刑部监牢分布在靖天四城,共有七千多扇牢门,个别死牢隐建在地下深处,四哥是太子下令钦监的重犯,为避免刑部的人里通外合,需太子的亲笔令并刑三司的官印,两印相叠,才能打开牢门。今晨姜锦羽乘酒船已成功进京,黄昏时海螺巷的那对母子也该到了,我方才答应太子,会用仙儿姑娘手里的那本黑账换四哥出狱,可一旦那条证链完整落于太子之手,四哥就没用了,太子明令释放是假,想借释放之机暗杀是真。只要守住传令人的一举一动,今夜便是乔装救人的最后时机!”

小敏立刻应声,“知道了,我这就想办法传信回京!”

“记得,将人救出后,让他三人立刻离开靖天,一刻都不准逗留!”

“知道了!”小敏快速应下,刚要走又突然折身,“六爷,二爷那边还是没有新的消息,今晨百草阁那边释放小世子的信儿还是阿灵传进来的,川渝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薛敬的脸色隐隐透出担忧,“眼下当务之急,是拦住李劼忍的心腹军逼近川渝,免得二爷他们身陷乱山,腹背受敌。”

“可您孤身一人前往,如何拦截得住两万人出征?”小敏忧心忡忡地问。

薛敬未答,冲他使了个眼色,小敏未敢多问,转身便去送信了。

薛敬这才看向被江风吹起的帐帘,从帘隙透进来正午的日光,他默默坐回案前,拔出燹刀,一寸一寸将刀刃磨利,耳听帐外兵巡不辍,静等红日西沉。

五十里路不远,黄昏时,雪鹰就飞进了皇城。

临近年节,帝京九衢挂起赤殷描金的灯笼,森然巍峨南靖王宫坐落于北城,楼宇林立,上际青云,在雪烟的笼罩之下,灼现血云遮月的霞火。

入夜,兰台刑邸。

宵禁后,一顶黑轿从兰台后门出,行入一条深邃的窄巷。

除去四名轿夫,随行还有三名护兵,一护兵在前,两护兵分行左右,将轿厢夹在中间。轿中人正是刑三司韩孝,他刚刚接到太子决定释放蓝舟的传令,正要亲自前往刑牢。却见他此刻脸色紧绷,正襟危坐,耳根子像始终长在了轿外,时刻关注着巷深传来的响动,然而这一路静谧,都快出巷了都还没察觉出什么。他不由紧张起来,因为一出这条巷子便是靖天的西城中衢,近来京师不太平,夜间增强了巡逻,一旦和他们撞上会很麻烦。

正当韩孝发愁,轿厢忽然猛晃了一下,就听两声闷哼,紧接着左右两人倒地。

“老头别怕,是我俩!”

一听是葛笑,韩孝悬着的一颗心可算落了地,他立刻掀开窗帘,探身出去,就见左右两名随轿的士兵已经被放倒了,正被葛笑拖到路边的草垛下藏好,打头的令兵没被打晕,却也被黑布缠紧了口鼻,顾棠正掐着他的脖子,不准他发声。

“你二人怎么才来!可急死我了。”

韩孝乃一介文臣,半生致力于编纂刑令,从未公然越那雷池半步,可他今夜,非但提前将牢门的方位泄漏,与两人里应外合,将太子派来开牢门的令兵放倒在深巷里,还要在太子令兵的眼皮子底下劫狱,可谓是将他这一辈子不能犯、不敢犯的大罪统统犯了一遍。

偏偏这两人还不按约好的时辰及时现身,如若再慢一步,就要和中衢巡城的城防兵脸对脸撞上了。

“急什么,我俩定然不会误事!”

葛笑将垛草掩好,放下卷起的衣袖,回到轿前,手臂搭在窗沿上,“城防今夜突然增兵,防着我俩呢,甩开了才敢绕回来。老顾,你搜那令兵头子的身,把牢令攥在咱自己手里,留他一口气,待会儿下刑牢的时候,牢卫要验他的脸。”

这两人,一个当过禁廷侍卫,一个曾效命承恩阁,京师重地,四狱千牢,哪扇门朝哪开,哪条路通向哪,他们再清楚不过。

顾棠立刻在那兵头身上摸索了一遍,从他怀里摸出了太子亲笔所书的释囚令。

随即,两人迅速换上令兵的衣甲,扮作被放倒在草垛下的两人,一左一右,护送着轿子继续往西城刑狱走。

“怎么转关西城了?先前不是在南城吗。”边走,葛笑边往轿厢里递话。

韩孝叹了口气,“三日前突然下令转押的,连我这边也只是接到了一张转押令,还不准我的人跟着。西城的刑房几乎都在地下,城郊荒僻,牢门有三千间,过往关押的基本都是重犯死囚,直到今夜要放人了才告知我具体关在哪间。”

顾棠道,“他们应是有备而来的,所以今夜城防突然增了兵,王爷在信中提醒我们,到了刑牢不可莽撞,一定要见机行事。”

这话明显是有意说给葛笑听的,不过葛大爷今夜倒十分冷静,仿佛越临到这等要命的时刻,他所显露出的镇定和应变就越逼近金云使。

“老子的目的是救人,还有就是别把你老韩头搭进来,其余的爱他妈死几个死几个!天王老子来阻,也得排队点卯!”

韩孝安抚他道,“我这边你不用担心,太子既答应了王爷放人,设下的埋伏就不会是在蓝舟离开刑狱之前,所以只要蓝舟活着离开,我这边就算交差了,但你们就要格外提防,一出刑牢,遍地罗网,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西城门那边我已经都交代好了,救人后从那边出城即可。”

轿出窄巷,进入西城中衢。

街上的巡兵果然多了不少,十几人成组,偶尔从轿旁路过,见是韩孝的车马都会停下来,借寒暄的时机观察轿辇随行,好在打头的令官遭顾棠挟持,神色绷紧,却没露什么马脚,平安出中衢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西城那片寂静森冷的刑狱。

仰观矗立于刑狱门前的两头石狮,坐镇岿然,峭岫般巍耸的楼宇森严庄重,多少人有进无出,百年来折寿于此,就连那三十三级石阶都被死囚脚底的冷汗蒸透了,斑驳起茂密的石裂。

葛笑伫立阶前,不由心生感慨,“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老样子。”

年少时不觉得,十数年后再回故地,一切如常,这里却始终似比灯火林立的西城中衢冷上一些,幽冥殿前,诡谲肃杀,处处似有幽鬼缠身。

“怎么,想起当年远离京师,舍下‘十六爷’的名号和悬止金剑,执意跑到北疆雪莽里吃苦头,如今后悔了?”顾棠不禁调侃。

“啧!”葛笑看都没看,一把将身后那战战兢兢的令官拽过来,在他左脸虚虚地拍了拍,用眼神示意他待会儿见机行事,这边才对顾棠说,“老子当年离京北上,那叫弃暗投明!讨了个漂亮媳妇,在九则峰上夜夜笙歌,天地自由任我驰骋,什么金云使、悬止金剑,就算给老子一张玄堂金椅,供老子当皇帝老子都不干!你说,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

顾棠苦笑着点头,如是评价,“嗯,有种。”

这时,刑狱门开,夜间看守刑牢的两名士兵迎了出来,韩孝上前,同他们交付太子亲笔所书的释囚令,在与被挟持的令兵短暂查验过后,放几人进入刑牢。

刑狱在地上设两层,地下设七层,统共三千多间牢室。这里面关押着形形色色的重犯,蓝舟被关在地下五阶最靠里的一间单人房,此间三面石墙,只设一扇半人高的矮门,却落有三把锁——韩孝、挟持刑令、牢差,三人分别掏出一把钥匙,将三把锁依次打开。

蓝舟听见动静,一言不发地起身,略略地扫了众人一眼,视线最终落在躲在人后的葛笑身上。他此刻双手带镣,无法自由伸展,只能将左手按于右手掌心,微阖拇指,做了个只他二人意会的动作,貌似是在夸耀自己这位好哥哥,此时此刻还算冷静,没在牢门打开的一瞬间就旁若无人地挤进来。

“卸枷吧。”

这牢差是太子临时派来的看守,对韩孝的态度并不像本部差役那样谦卑恭顺,只见他朝身后看守示了意,又转对韩孝道,“韩大人,这人我们可全须全尾地交给您了,赶紧带走吧。”

“慢着。”葛笑忽然开口,“这位牢差大人,您似乎忘了点什么。”

牢差看向韩孝身后阴影里那位身形挺拔的差杂,冷问,“我忘了什么?”

一边的顾棠担心葛笑莽撞,默默攥拳,随时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葛笑却突然端起这些年早已被他亲手封进骨血里的官架子,公事公办地开口,“兰台刑监,死牢重地,每一个无罪释放的死囚,在卸去刑枷之前,都是要查验监刑理状的,否则我们大人怎知此囚在关押期间,诸位差爷有没有对其滥用过私刑。您也别嫌我等麻烦,我们这也是依照章程办事,再说,这里本来就是刑三司管辖的地方,您也不过是托了太子殿下的福,在此暂管几日,何必坏我们刑部的规矩呢?这样,您将监刑理状拿来给我们大人过目,我等才知这犯人是不是您口中说的‘全须全尾’,过后到了太子爷面前,你我两边都好交差不是?”

韩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有意支开这两个太子手下,虽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但还是帮了腔,“本府亲自去查吧,这里毕竟是刑牢重狱,监刑理状的锁柜只有刑部的人能打开,愣着干什么,走吧。”

韩孝的手下意会,立刻退身,对那太子的临时牢差让出一个“请”的手势,临时牢差被架上火烤,不跟着去都不行。无奈,他被迫从命,带着其余两名刑部手下一同随韩孝去看监刑理状。

几人一走,监牢里就只剩被顾棠挟持的太子令官是外人,知他不敢造次,葛笑这才箭步上前,一把将蓝舟拽进怀里,长臂钳子一般死死将他箍紧,头埋进他瘦削的颈窝,倒吸一口冷气。先前无数个不眠的深夜,反复打好腹稿的浑词此时全都咽了回去,许久悬停的心锤在此刻终于落了定,他竟心甘情愿地当起了片刻淑人君子。

“他们没伤你吧……”

“没有。”

得到一句肯定的答复,葛笑才算狠狠呼出一口气。

久久佳音,失而复得。向来不信神佛的草莽,毕生行径杀林,蹚过的死水比甘霖满注的清渊还要深,却在过去这两个多月里,跪进靖天城南那座香火朽衰的佛堂里,烧尽无数香。

“我往后见佛拜佛,遇庙烧香,做个好人。”

蓝舟被羁押数月,餐食不定,人看起来消瘦,精神头倒还算不错,熬红的眼角半眯,像春日游湖不经意间飘落桃蕊,点透浅粉色的水胭。

他一听葛笑这话,忍不住调侃,“十方阎殿,九天神佛,哪一位认你是好人?”

“管他十方九殿,阎罗神佛,只要能佑你,从此咽菜吃羹,一点荤腥都不碰。”

“那可说好了,以后别碰我了。”蓝舟收起调笑,正色道,“哥,佑我者兄长也,岂是神佛?”

葛笑脸一臊,直接红到了耳根,干脆一口咬在他侧颈,大泄私愤。

蓝舟习以为常地任他叼着,偶尔轻声提醒,“磨完牙就松开,别没完没了的。”

葛笑牙齿不松,气急败坏地咕哝,“小混账,骂谁狗呢!”

蓝舟没理他,转头去瞧顾棠,上下打量着。他手腕上枷锁未卸,只好拿手指浅浅去戳葛笑的心窝,“哥,人你还没介绍呢。”

葛笑这才反应过来,这竟是他两人第一次见面,于是忙红着眼从蓝舟颈窝里挪开,拿手背蹭了蹭眼角,“那个,这就是那位,方老师的……我跟你说过。”

蓝舟其实早就猜到了,立刻周到地对顾棠行礼,“顾先生,蓝舟久仰。”

葛笑嘿嘿一笑,“什么先生,叫老顾。”

顾棠无所谓他二人怎么称呼自己,对蓝舟道,“想来你们蓝鸢镖局和怀远也算有过渊源,但我还是愿称一声‘四爷’。”

蓝舟莫名感到惭愧,要说蓝鸢镖局和方怀远,乃至整个北疆的“渊源”,实在三言两语难以诉尽,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勾当,让人难以启齿。

“不敢,”蓝舟赶忙道,“您与方老师是我哥的恩人,便也是我蓝舟的恩人,敬称您一声‘先生’,是想您与方老师齐坐上宾,您直呼我名,算作宽宥,不然我背着蓝鸢镖局那一笔笔血债,实在无颜见您。”

顾棠拦住他自责的愧言,“令尊之所为与你无关,顾某能辨是非,绝不迁怒于人。四爷是聪明人,活得也坦荡,以后这种话不必再说了。”

蓝舟笑着点头,“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们看看。”

葛笑这才想起方才蓝舟与自己比划的手势里还有将牢差支开的意思,忙问,“看什么?这巴掌大的一间牢室里,你还能看出花来?”

“还当真有‘花’呢,你们来看。”蓝舟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扯到床边,指着那张低矮的木榻,“搬开。”

“欸!”葛笑言听计从,立马躬身将那破木板床挪开了,起身时才回过味,怎么就这么听他的话呢,原本想调戏他几句找回几分薄面,忽见被床板遮挡的砖墙上隐约画有图纹。

“这是——”葛笑立马躬身去瞧。

“正好被木榻遮挡住了,这几块墙砖上都有,”蓝舟指着那一片隐约连起来的图纹,神色不明,“画纹磨损,瞧着有些年头。”

只见沿墙底砖缝的那四块石转上刻着花藤一般的画纹,像是将碗砸碎后,用碎落的瓷片一点点划出的,虽略有粗糙,却依旧能窥见绘者造诣。那些图纹看似凌乱,却又精巧相连,层层叠叠,若山似水,又像是纵横阡陌跃然纸上,再仔细瞧,竟还似用无数水藤描摹出的一张地图。

蓝舟认真解释,“三日前我被转押进这间牢室,这些图纹是我躺在榻上闲来无趣时,偶然摸到的。仔细辨别后我发现,这竟是一张纵横交错的舆图,绘者技艺超群,以竹叶与水藤结合,竹叶作路标,水腾描阡陌,衔接的绘点又以苞蕊作记,不知是谁有这功夫……”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气氛不对,牢室内静谧异常,那两人连呼吸都凝固了。

再一回头,只见顾棠怔在原地,双眸瞪大,身体已然僵了。

葛笑忽地打了个冷颤,面色前所未有的冷静,“老四,我识得这人的笔锋……”

蓝舟倏一皱眉,“谁的?”

葛笑倒吸一口冷气,一字一顿道,“方怀远。”

“……”蓝舟眸心剧震,蓦地回看顾棠。

可显然,顾棠还没从惊愕中缓过神,脸色如浸透寒霜,变得煞白。

蓝舟下意识看向葛笑,呼吸微微带喘,竭力压低嗓音,不想顾棠听见似的,“哥,这间牢室……不会就是当年方老师被流逐北疆之前,羁押的那间囚室吧?”

葛笑摇头,“不会,他当年分明是被关押在承恩阁的典狱,不是这刑部大牢……难道说……”

“不是……都不是……”

身后那人忽然间开了口,却像是让一把修剪竹劈的铁钳卡住了喉咙,艰涩嘶哑,像是被绞没了半身魄魂。

他竭力压温呼吸,万分确信道,“他必是后来……又被关押进这里的。”

葛笑硬声质问,“你为何如此肯定?蓝舟都被转押过,会不会方老师也——”

“因为……我曾去过这里。”顾棠死气沉沉地打断了他。

他拼命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才不至于疯溃发抖。

随即,他指向墙砖上那片画纹,带着十三年来夜夜梦惊后,急躁撕裂的哭音——

——“他这画的是……云州穹顶。”

“咔嚓”一声,似有春竹在雨夜生长,发出折冰的脆响。

依稀远竹轩里,传来那人清澈的笑音……

“怀远……怀远当真还活着……”

[让我康康]恭喜小顾~[撒花]

顺,韩孝是刑部老大,出场时间久远,如果忘了他的话,可以回看一下548-55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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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0章 第六|四九章 九藤砖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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