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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第649章 第六|四八章 绛林染海

作者:烟海楼 分类:穿越重生 更新时间:2025-12-02 15:38:51 来源:文学城

六|四八、绛林染海

中京郡,偃月营。

晨旭东升,遂隐于江雾,春水如沸,滚起潮波。

一名刚刚结束靶场晨操的弩兵,揣着他从信鸽身上取下的密信,抄近路来到一处营帐边,确认四下无人,他躬身掀开压着毡布的石头,将密信压在了下面,随即他将石块重新放好,若无其事起身,片刻,消失在晨雾中。

中军帐内,春茂长盯着随侍将早膳布妥,方才蹑手蹑脚地回到里帐,本想在帘边候着等太子醒早,不想步子还没落定就听见里面的召唤,他立刻掀帘走了进去,跪身行礼,“想是奴这步子重,吵醒了您?奴有罪。”

太子用春泉漱了口,才算彻底醒盹。自少时一次惊魇落下晨僵的毛病,每日晨醒,他的身骨都要僵上好一阵,待三魂七魄归了骨窍,才能勉强挪身。太医也瞧不出个所以,推说是幼年时惊魇落下的心病,只能用助寝安神的汤药续着,望太子能从阴霾里走出来,可惜这么多年过去,非但没能痊愈,近来这病征反而更重了。

“平日宫中理事,天不亮就起,今日不算早了,什么时辰了?”太子捏了捏眉心,头痛欲裂。

“禀太子,辰时刚过。”春茂长忙起身递上春茶,又为太子披上银狐大氅,“昨夜您宴请两位王爷,与他们叙话到子时,筵席散后,您又同大殿下夜谈到快天明才歇,您是千金贵体,每日这样操劳,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又该心疼了。”

等了片刻,太子突然问,“春茂长,你侍奉孤多久了?”

春茂长殷切道,“自打太子八岁那年,奴被皇后指到东宫侍奉左右,满打满算,也有二十七个年头了。”

“二十七年了……”太子怅然一叹,“你那起居录也摞有半人高了吧。”

“……”春茂长呼吸一滞,脸色立马就变了。

太子却极为淡然,闲聊似的,“正所谓‘左史记事,右史录言’,自古禁廷,舍人笔下的起居录都是例行公事,为防过失,警示后王用的。奈何孤东宫的这本,却成了个揣满榻底灰的金簸篓,倒在宫墙里头,顶多是呛着鼻子,打几个喷嚏就好了,可若一不留神倒到外头去,这榻底灰顷刻就要变成草头霜,哪怕多个一星半点,都是枭首折寿的事,你说是不是,春公公?”

春茂长在东宫当了二十七年的掌事太监,什么世面没见过,可像今日这样突然揪着一册惯例发起床气的祖宗,他还是头一遭见,猜想八成是昨夜夜宴上多饮了几樽酒,被那两位殿下下在酒里的草头霜呛着肺了,手足敦睦变成兄弟阋墙。

“您大可放心,”春公公立刻改变话术,顺着太子的意思,“奴不过是东宫墙根斜靠在那的一把扫帚,得天底下最矜贵的人亲手扎就,管他什么榻底灰、草头霜,墙里还是墙外,往哪倒,还不都是矜贵人说了算,奴只听他一个人的。”

太子垂眼笑了,“那就好,近年来父皇龙体抱恙,母后需精心照料,本就操劳,往后孤这边的事,就不要事无巨细地都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对了,那个起居舍人,把他叫过来,孤要嘱咐他几句。”

春茂长反应极快,“啊……奴突然想起来,那、那舍人他今晨暴毙身亡了。”

太子故作惊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早不说,怎么死的?”

春茂长佯装沮丧,“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舍人自幼就有梦行的毛病,近来年纪大了,这病也愈发严重,想来今晨也是犯了这病,房门前正好一口院井,一不留神,‘咕咚’一下就栽进去了,人捞出来的时候,都僵了。太子成日里为国事操劳,死个把阍吏也是常事,何必惊动殿下安寝。”

太子发出一声惋惜的哀叹,“厚葬吧,怎么说也在东宫效命多年,母后若问及,你就照实说。打今起,东宫这本起居录就由你春茂长亲自执笔了。”

春茂长长跪叩首,“奴明白,奴一定尽心竭力。”

“对了,昨夜大殿下回帐后,没什么动静?”

春茂长摇头,“倒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不过靖天那边今晨倒是传了信儿回来。”

“哦?”

“说是东运水师二十一条粮脉里,那位执掌火尺的二师兵长,姜锦羽,亲自押着林戚杉私藏在楼船军的十五坛扶桑贡酒抵京了。”春茂长压低声音,“据奴所知,这些贡酒可都是林戚杉原本打算行船过京渡时,亲自送进仇府的供奉,实打实是他私贿高禄、忤逆僭越的铁证呢。”(前情:618章)

太子了然一笑,“这趟酒货,姜锦羽是人证,贡酒是物证,皇弟借刀杀人,在岭南三江一举灭尽东运水师不够,还想借姜锦羽的手,彻底扳倒仇耀一党。”

“那太子……您的意思呢?”

太子琢磨片刻,缓道,“告诉九山七桥的丰船司和京畿城防,见此酒船不拦,放姜锦羽入京。”

春茂长一愣,“太子爷,您为何不拦?”

太子一掸广袖,反问,“孤为何要拦?”

“呃……”春茂长仔细思忖一番,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毕竟……那姜锦羽他姓‘姜’啊,他堂叔姜茺虽说不算是什么登得上堂座的贵胄,毕竟也是姜氏远亲。姜茺被烈衣一刀分斩,半截身刚刚凉透,这边他侄子就要绑着自己和贡酒,一同往腾火的断头台上冲。仇党一旦倒台,刑三司那边迫于靳王的威慑,也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说不准这笔酒账的后头还会牵连目前尚未罪及的姜龙溪,他可是皇后娘娘的嫡亲,是水师名义上的总将军。这些年他始终滞京,往户部的案头不知疏通过多少灰银,讨来的那些钱,不光养活了东运水师,还为后宫的砖瓦涂过金漆,您若是纵容了此事,过后被问及,皇后那边……您不好交代。”

太子心知肚明,面上却还是那副不嗔不喜的光景,淡淡道,“你道孤不开此门,姜锦羽和贡酒就送不进京师吗?孤的那位皇弟,他既然敢这么做,就必然是疏通了开门的后路,拦不住的,倒不如顺水推舟,送他这个人情,也好让孤看看他手里究竟握有京师多少张底牌。况且,仇党这些年在内阁留下的一笔笔烂账,算都算不清,每每嚣张跋扈到东宫门口,门槛都快让他们老仇家的党羽踢烂了,大哥都不稀罕保他的羽翼,甚至主动献祭,孤为什么要拦?至于母后……当初我就劝过她,不要轻易动用虎符调水师西征,她不听啊。”

春茂长沉默了,有些事说多错多,点到为止才是他这个首领太监作为太子近前心腹,进退适宜的保命手段。

“还是太子思虑周全,我等庸才只敢仰视。”春茂长净拣好听的话说,“好在两位殿下如今都已制在您的帐下,他们都有弱点和诉求——靳王要竭力保全陷在川渝郡生死难料的烈家遗部,岭南王则要保全自己和儿女不受牵连,高先生离开前不是还说过——‘三王爨鼎,惟连纵破局’,如何连纵,先掀翻谁的棋盘,还不是太子殿下一句话的事。”

春茂长的话虽然正中太子下怀,可“高先生”三字却像心底逆生的棘刺,扎痛了他,让他无端皱了一下眉。

“两只散养在深山中的猛虎,利爪之下不知牵扯着多少条人命,怎会轻易让出棋盘?”

太子心里清楚,岭南王虽已失势,手里却仍攥着自己和靳王都想得到的东西。加之靳王如今的势力已然能与东宫分庭抗礼,若不趁其制困剪除其羽翼,必积后患——因此,岭南王这步棋必须争取。他转念一想,虽然昨夜夜宴上,那两人各怀心思,都将杯底翻覆的暗流巧妙遮掩,并没透露谁要与谁合纵的意思,但在之后自己与岭南王单独夜谈,旁敲侧击其立场,大哥的话语是有所松动的。

这松动的关窍,怕是就出在那位小世子身上。

春茂长昨夜夜宴一直侍奉太子左右,知道前因后果,于是小心翼翼上前,“太子殿下放宽心,依奴所见,山中威虎与未来天龙自始有别如天壤,孰轻孰重,大殿下还是拎得清的。小世子眼下虽然还攥在靳王手里,可只要还没得到大殿下手里的东西,他就不会轻易动手。况且,烈家遗军尚未脱困,能牵动威虎利爪的人命实在太多了,虎落平阳,总要将利益折中,您说呢?”

“话虽没错,可怕就怕……”

——岭南那边突然放人。

片刻,太子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李劼忍呢?整整快三天了,孤要他调的兵怎么到现在还没集结完。”

春茂长立马说,“奴这就再去催!”

他刚要转身,一名士兵快步走了进来,“启禀太子,岭南那边刚刚传来消息,岭南王世子已逃离百草阁,去向不明。”

春茂长眼珠轱辘一转,下意识看向太子,太子笑了笑,意料之中,“果真不能寄希望于那位二将军坐以待毙,岭南王呢?”

“报——”另一名信兵走进来,“禀太子,大殿下说他身体抱恙,怕是不能来中军帐向您问安了,说一切待回京见到陛下,再行榷商。”

太子的脸彻底黯下来,面容冷酷。

“大殿下恰好在这个时候选择避而不见,想必是已经知情了。”春茂长顿感疑惑,“可奴想不通,他此刻被禁足行营,周围都是巡兵,世子出逃的消息您这边也才刚知道,他怎会如此灵通?”

“毡帐不似砖房,墙底会漏风。”太子心下了然,“孤这位小皇弟在匪山上学了一身落井下石的本事,岭南王那扇会透风的毡帘怕就是他遣人掀开的。”

“那奴要不要去查查,究竟是谁暗传的消息?”

太子挡住他,“中京大营人心不古,玉石混杂,那人散进兵莽中,一时片刻查不出来,不必费这功夫。”

士兵试探问,“太子殿下,世子逃了,咱们要派兵抓吗?”

“是啊,大殿下此时犹豫不决,正是因为小世子出逃生死未卜,若是将那小子擒住,不信他不对您妥协。”春茂长补充道。

太子却朝两人摆了摆手,“他们敢放人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抓不住的——用小世子吊岭南王一口胆气,不准他轻易倒戈。先由着那小子跑两天,单凭两条腿,他跑不远。春茂长,先不必去找李劼忍了,你去迎迎靳王。”

另一名侍从跑进来,“太子爷,靳王殿下已在前帐等候您了。”

前帐,茶盅满水,漂浮起几片旋转的嫩叶。

“这是去岁的明前龙井,皇弟若喜欢,今年头茬,孤让他们送你行宫里去。”

太子一身常服,走进前帐,春茂长忙也往他面前的金碗里续了茶。

靳王起身行礼,“不劳皇哥哥费心,臣弟平日行军,喝的大都是草窟里的冽泉,偶尔讲究些,扔几片松针进去,权当品茗,哪喝得惯明前茶这么矜贵的玩意,还是送去给大哥吧,他长年制拥南岭,骄奢惯了,怕是吃不得泥湿草腥的苦。”

太子听出他话音里的意思,是在试探自己昨夜秉烛夜谈,那飘忽不定的烛火两人是否循定了方向,“三王鼎”里的沸水是否确定好了,都浇在一个人头上。

于是,他意有所指,“泥湿草腥的苦大哥吃不吃得惯,孤不知道,倒是昨日,从深山里跑出了一只兔子,不知皇弟听说没有。”

“略有耳闻。”靳王装作刚刚知情,面露疑惑,“臣弟只觉诧异,虽说狡兔三窟,可这小兔子的手足都已被拴牢了,怎么还能私跑出来,万一一不留神失足跌进那口沸鼎,不是要将原本泾渭分明的汤水彻底搅浑了。”

太子抬手拿起盖碗,拨弄着碗中的青叶,碗壁不能碰,烫手。

“深山里,往往遍地兽罟,莫说是一只拔了毛的山兔爬不爬得上沸鼎,就算出山这一路都危机四伏,说不准还没碰到鼎沿就先掉进了别人的陷阱,那样,皇弟可就没有谈价钱的筹码了。”太子放低声音,略显威慑。

“那也要看皇兄所谓‘别人’的兽罟扎不扎实了。”靳王望着太子那双眼,笑意不减,“旁的不论,就论这拴笼设罟的手段,臣弟此生就只敬佩一人。但凡是那人扎的罟、布的阱,管他猛虎还是兔子,都决计落不进‘别人’的罟眼里。自古文枰手谈,启局至终子,交锋只在两人——旁人观棋不语,是插不上嘴的。”

靳王这话也明显透着威胁的意味,言下之意:小世子你不可能抓得住,岭南王也不会轻易倒戈,战局只在你我之间,沸水没人能搅得混——这口快要烧干的“爨鼎”,从来不是三王之争。

太子收拢笑意,碗盖轻轻一松,“啪”的一下砸在茶碗上,溅出一案的水。

“此地与川渝相距千里,你和他无通飞笺,还能控制一只软兔的死活,果真心有灵犀。”太子抬眸,“既如此,执白饶先。”

片息静默,剑拔弩张。

古棋谱中,执白为尊,尊者若要执黑先行,便是白子的礼让。

靳王明知太子“饶先”是有从上位者向下施压的意思,他却并不放在心上,直截了当道,“能扳倒仇耀一党的那本黑账,臣弟可以觐献。”

太子眯起眼角,眼尾痣细微抽动了一下。

“姜锦羽携贡酒抵京的事,想必皇兄已经知道了。”靳王又道,“多谢您令开京渡,赏酒船方便。”

太子笑了笑,“你又是如何确认,孤会放行呢?”

靳王从容道,“因为臣弟找不到皇兄不放行的理由。”

“哦?说说看。”

“还是那句话——启局至终子,交锋只在两人。”靳王刻意将茶碗推向太子上座的方向,食指在他二人之间点了两下,“闲杂人等,上不了这张棋案。”

“靖天四府,权倾朝野,唯穆府势弱。”他又道,“穆老爷子死后,穆府门庭衰败,穆安无力继承将业,穆争鸣更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即便他父子二人想方设法地巴结,妄图借当时岭南王如日中天的威势在朝中赢占一席之位,大哥却也只当他穆府是过时返腥的鱼盾,摁在砧板上,什么招恨、引战、不光彩的下作伎俩都用在他父子二人身上,视其为马前卒,诓他们率先出手,专为身后之人平事、挡刀用——结果显而易见,穆府先亡。然而穆府亡党,也顶多是在背后那头猛虎身上不痛不痒地刮掉了一层皮毛,未伤及筋骨。岭南王背后真正为其开疆拓土的佐臣,是内阁左丞,仇耀。”

“您与臣弟是同样的诉求,都想除却仇氏逆党。”靳王顿了一下,“可臣弟怎么都没想到,那仇耀背后……竟还牵连着东运水师。”

太子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碗中沉底的嫩叶,听到这句时,瞳孔倏地缩紧。

靳王这番话显而易见——朝府党争,盘根错节,看似明面上仇党是辅佐岭南王的,可暗地里,仇府亦与东运水师往来甚密,这些贡酒实则就是林戚杉要对仇耀献媚用的,而东运水师又是皇后的娘家军,二者一旦牵扯,自己绝脱不了干系。

太子心里清楚,岭南王也不过是高凡借以为自己铺路的一块试刀石,这些年始终将他摆在抵天之路最显眼的位置上,是为了让他在北疆暗挑战燹,彻底沦为靳王的眼中钉、肉中刺,最终变得和穆府一样树大招风。如此一来,什么呕哑嘲哳的催命符都能被这位小皇弟以身为盾挡下来,自己便能稳坐后山,隔岸观火。

然而没想到,母后等不及出手,提前将岭南湿岭的“虫窝”引海水倒灌了。

更不幸的是,非但没“灌”赢,还几乎搭进去了东运水师全数海将——

于是,天梯被釜底抽薪,一本黑账顺势落进对弈之人掌中,若不能将其一把火烧净,东宫墙底的砖缝只会越裂越大。

随即,太子不经意间朝靳王一笑,“孤也没想到,在群臣眼中清正廉洁的仇左丞,竟还和东运水师有牵扯,就是不知皇弟手里的那本账目,出自何人之手。”

“出自康兆朴的一位妾室。”靳王坦言,“那女子名‘仙’,是早年林戚杉赠予康兆朴的年节礼,实则也是林戚杉养在康家的眼线。在与康兆朴朝夕相处的那些年里,仙儿姑娘曾详细录下了丈夫与京中同僚贪秽的一笔笔黑账,其中就包括仇氏逆党。贡酒的事败露后,林戚杉曾立刻派家臣前往海螺巷灭口,想将那本黑账据为己有,好在半路被我的人及时拦下,保住了那对母子的性命,他们如今带着那本黑账,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前情:614章)

“自岭南王东征之乱平祸,长久以来支撑着岭南封府财源和运路的仇氏逆臣相继浮水,其根系在朝野中盘附之深、之复杂,不言而喻。姜锦羽与贡酒形成的证链只有人证和物证,最多也只能将仇耀一人拉下马背,只要他老人家审详犯狱时闭口不言,就连他女婿计廷章,你我都动不了,更别说隐匿在蛛网深处的那些余孽了。若不尽除仇党,恐怕不止臣弟,就连太子殿下您,也会寝食难安。”

太子笑里藏刀,“皇弟既知逆臣猖獗,不好伏诛,就不该将那条‘证链’故意剪断,用一个废物姜锦羽并十五坛贡酒,大摇大摆地乘船抵京,只为试探孤会不会放行。若孤今日没有下令放行,皇弟手中的那本黑账,是不是就要用另一种方式觐献了?”

太子浅浅品了一口热茶,没咂摸出一星半点的茶香,皱起眉,意有所引,“手握斗拱,只献令蔓——皇弟这是威胁我。”

靳王面无表情地望着太子,时机紧迫,他不再拐弯抹角,“穆争鸣死的那一夜,臣弟就与皇兄说过,臣弟的挚友、亲眷此时生死不详,然而一口冷棺、一具全尸、一尊神像,却都拦不住偃月营两万精锐西出,想必太子哥哥也是顾不及皇后的死活了。”

太子大震,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

“靳、靳王殿下,您怎可如此放肆!”春茂长的细声陡然间尖锐。

下一刻,靳王眼中的刀锋撞破冷尘,直接剐在春茂长喉眼上,“下从阍伺,没有站在爨鼎烧沸的棋案上嚷天骂地的资格。”

森冷的嗓音彻震帐脊,太子面结雪蜕,鸣钟乍响,摇摇欲坠。

两人间虽款步之遥,却似裂出一道万尺鸿沟,掀起血红涛浪。

好片刻,太子才摆了摆手,示意吓得脸色惨白的春茂长和周围两名侍从退下。

“皇弟的胆魄果真是在北疆那片霄壤无授的蛮荒里涨起来的,这些年没吃过皇城米,没学会皇廷的规矩,无妨,为兄可以教,可你打狗也得看主人呐。”太子的嘴角始终扯出一丝殷殷笑意,摆出兄长的架势,“早说么,还是为这偃月营出兵的事,可就单凭一本虚无缥缈的黑账,就敢跟为兄谈条件,未免太不将你面前这盏明前茶当回事了。你说你手握筹码,可你要谈的条件是不是太多了……”

太子话音缓缓,开始一条条盘算起来。

“前夜一口冷棺,你说要换穆府绝脉,为兄应了,杀了穆争鸣,替你报了那一剑之仇;今晨一只放生的兔子,你说要让东征败北的人滚下棋案,为兄也应了,赶他出局不说,还打算放那小兔子一条生路;此时此刻,你又要用一本孤见都没见过的黑账,来换偃月营西出的止兵令,孤倒要问一句,他烈家遗部何德何能,敢与皇家次舍较长论短,他烈衣何许人也,竟教你北疆王来将我皇都辕门的军!皇弟可别忘了,你与为兄同姓,你我同为皇族,你姓薛,不姓烈。”

靳王不恼反笑,“是啊,臣弟承皇姓,哪有资格为莽丘军塚临碑。皇兄误会了,臣弟原本也没打算拿一本黑账与您换偃月营的止兵令,两者之分量殊别天壤,臣弟自知高攀,不敢僭越,就只用这本账册跟您换一个人的命。”

太子眉心微皱,没想到这人没按常理落子,换的竟然不是烈家遗军的命。

“说说看,是谁。”

“皇兄何必明知故问呢,西征临行前,熔山阁昃悔亭,您曾摆过一桌岭南虫宴为臣弟践行,其中一个空汤盆里装了一条马鞭。”(前情;561章)

“哦……”太子故作恍然,“原来是说蓝鸢镖局的少东家。”他随即扯出一丝若即若离的微笑,“皇弟用一本能折尽逆党的黑账,就换此一人的性命?”

靳王斩钉截铁,“就换此一人。”

牛鼎烹鸡,未免太不划算了。太子一时不解,好奇问,“那烈衣呢?”

“他,和族军的命,我用别的换。”靳王将茶盏重新续满,突然又问,“那李劼忍,不太听皇兄的话吧?”

太子微微一怔,看向他。

“李劼忍任中京大营总将,已在这偃月营中效命近二十年了,中京垩阳渡所有河港几乎都在他的治下,每日什么船在什么时辰过港入京,得他说了算。垩阳渡四通八达,纵彻东西,横贯南北,暗地里不知放行过多少不该入内河的海船,也不知让多少载满药童的起镖船出岭南北上——”

“可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仇耀义子。”靳王抬起头,话音放缓,“李劼忍是仇耀早年前往淮南治理水患时沿途搭救的灾民之子,这孩子也实在争气,长大后武考入京,泽济二十四年得仇耀保举,被派来中京大营任副将军,一年后擢升总将,从此,他这枚钉子就算在垩阳渡夯实了。因此,仇耀之于李劼忍,是有相救提携之恩的。据臣弟了解,李劼忍对他这位义父,可谓礼敬有加,言听计从,这些年,得岭南王助养,中京大营里不少得了好处的兵士都成了李劼忍的心腹,此番仇耀遭难的风声一经传出,京城那边稍有风吹,垩阳渡这边的野草就要动上一动,加之皇兄此番还亲临偃月营督战出兵,今晨甚至还给姜锦羽所乘酒船放了行,李劼忍再蠢也听出了端倪——朝廷要对仇府动手了。所以他才能拖就拖,更不会那么听您的话了。”

太子忽一皱眉,目露疑光,分明下令酒船入京是今晨的事,怎么李劼忍会知道?一想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是你?你早将酒船入京的事泄漏给李劼忍了?”难怪这两日李劼忍拖拖延延,就是不肯集结兵力!

“你好大胆子!竟敢假传——”

“假传太子令?”靳王晏然自若,“可臣弟此时分明同那李劼忍是一个目的,能拖一日是拖一日,透给他一个风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彻底被他惹怒了。

当年离京时眼前这人尚不满九岁,在北疆蛮荒之地肆意妄为了十数年,硬是生出了一身拔不去、捋不顺的骨刺,如今却连皇室血姓都敢忤逆。

太子竭力压下那股怒火,维持着平和,“既然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又何必要在为兄面前承认呢?难道皇弟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事,为兄就不罚了?”

“您当罚就罚,要罚就重罚。”

“你、你说什么?”

靳王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臣弟,用那本黑账换蓝鸢镖局少东家出狱,那臣弟斗胆,与您再谈另一笔交易。”

他起身朝太子走来,帘帐翻动,日光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彻底遮蔽。

太子只觉一座巍山压迫而来,被黑影笼罩头顶,他竟被逼得心神一颤,正要发难,那人突然撩袍跪地,在阶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臣弟愿意当那把刀,帮您杀李劼忍,彻底涤除仇氏逆臣。”

太子不可思议,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音,“再说一遍。”

靳王又道,“皇兄有所不知,‘李劼忍’的名字其实不在那本黑账里。”

言下之意:单凭那本黑账,您定不了他的死罪。

“……”

“李劼忍这些年虽然暗地里与仇耀勾结,帮岭南封府做了许多搬不上台面的事,但他们之间的往来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光明正大的,不管是账面上,还是决策倾向,都有内阁明文可查,可谓滴水不漏,明显,李劼忍这边是有意做了切断的,其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仇耀手里还攥着一个可以帮他翻案的筹码——李劼忍就是仇耀留在皇城外的唯一生机。”

靳王提醒他道,“皇兄乃我朝储君,朝上朝下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想清除逆党,必师出有名,否则言官联名上奏,质疑您为剪除异己不惜给亲兄弟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您将骑虎难下,李劼忍就死不了了。李劼忍不死,必成隐患,因为他治下的中京大营皇距离靖天辕门仅仅不到五十里远,就等同于一柄藏在帝枕下的暗刀,随时随地可能出鞘——只有杀了李劼忍,诛其心腹军,中京大营才算彻底为您掌控。”

靳王的声音透着一股冷肃的决绝,“眼下便是皇兄唯一的契机——臣弟可以帮您解决隐患,诛偃月营叛逆,以肃宫闱,助您安枕。”

太子听罢,好半天没有说话,他阴沈的眼波中似有磷光翻涌。盯着阶下长跪的人,不禁长叹,“烈衣,烈家……何以让你为他们倾押命注?”

“臣弟曾听闻前朝纷争之年民间的一则偈言——混沌之初,恰逢灾岁,血月灌虹,日落不升;一海兽游弋时不慎为礁刺所伤,浑身溃烂。好在他命不该绝,被潮浪推往岸流,为浅海绛树所救。绛株心善,泌石生胶,黏住了海兽溃烂的皮肉;康愈后海兽问询,缘何玄海无际,却不见一株绛草。树言:绛木成林,曾也筑堤九溟,发愿生生守护万里鱼城;”

“不料,一日溟潮汹涌,从天而降数万万海盘车,海盘车所泌乌墨是绛树的天敌,一夜间,玄墨泛滥,侵蛀绛骨;晨起时,九溟归蓝,绛云永逝。后来海兽才知,那场灾祸的起因,竟是深海兽族想要吞并天地,霸占海权,怀疑绛林徒生异心,便要将其诛尽。于是,兽族不惜自剖火肠,只求九霄乌絮降临一场墨雨……”

“那场雨,下了整千年……”

“为了掩盖罪孽,他们不惜改海历、编谣传、清勋迹,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竟教世人信了他们的鬼话。从此,这世间沧海只见蔚蓝一色,无人知晓混沌之初的九溟,也曾卷起过绛红色的海潮。”

靳王的眼神从凌厉到温柔,逐渐擦染上一层浅红色的晚晖。

——“那海兽曾问过浅海中漂荡的最后一片残红:千岁难捱,可曾有悔?”

——“他说——绛林不孤,无悔。”

靳王的嗓音好似溟海翻卷的滔浪,一沉一浮。

太子认真听完,脸上不见悲喜,觉得自己倒成了那片降雨的乌絮,作孽苍生。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故事倒是好听,可皇弟这般口若悬河,连坊间哄孩子的玩意都拿出来了。什么‘诛偃月营叛逆,助我安枕’,呵,单凭一张嘴,孤如何信你?你总得有押底的筹码搁在这张棋案上,你想要什么,为兄才好给。”

靳王不假思索道,“臣弟滞困棋眼,一身孑然,斗胆——逆天禁,覆海潮,濯丹史,烧王寿。就拿这一身定功骨与您换,如何?”

太子猛地抬眸,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濯丹史,烧王寿,定功骨……

他再瞧一眼靳王侧颈梗起的青筋,鼓震有节,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宁死不屈的决绝,才知他不是玩笑,是来真的。

下一刻,太子大怒,一掌砸在案上——哐!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纵观青史,历朝历代,千古封王,纵无一人敢将毕生功业拱手于人——你、你是疯了,还是蠢?!”

靳王长跪于阶前,肩背宽展,片许不弯,“臣弟落子无悔,北疆王可以绝迹于丹史,烈家军不、能——”

“你混账!!”太子掀翻矮案。

瞬间,茶瓷碎了一地,帐脊都在惊颤。

太子指着他,手臂剧烈发抖,“你、你想清楚!你要献的,是这百年定功骨!这一子落,烧你这一世定北之功、封王之冠!你为北疆定国流过的血,在生民口中响彻的威名,一笔勾销!死后无棺无奉,无碑无坟,连一片‘奠’绸都不准缠!椁柩不入皇陵,焚骨烬散八方,从此丹史查无此人。届时,北疆生民不会记得你,天下万民亦不会记得你。烧王寿……烧了,就没了!”

靳王笑了笑,不以为然,“皇兄可知,丹书史墨中,未留清迹之英贤,俯仰皆是。您未曾见九川荒丘,乌云满布,骨砖已垒百仞高。臣弟走马燕云十余载,见过的不公、不顺、不平、不堪,又岂是史官执笔三言两语能够写尽。臣弟心意已决,就用我一人的定功骨作注,换仇氏逆臣绝迹于朝野,您余生安枕,我能解恨,皇兄换是不换?”

太子气得脸色惨白,左右错步,双眸眦裂,嘴唇哆嗦着,“你……你……好、好!你想要什么,孤都应你——”

靳王仰眸,“臣弟只借一把刀、一匹马,再请皇兄转告李劼忍——靳王已夜逃偃月营,独自前往川岭,寻救族军,此趟去程,必过显关——让他来杀!”

注:

绛树:指红珊瑚(古籍有考)

海盘车:海星(古籍有考)

那个小故事是我瞎编的,没有出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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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9章 第六|四八章 绛林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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