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云溶雪关于褚笑眉身世的追问,老者的目光投向屋内唯一的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火。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将那些皱纹、沟壑映得愈发幽深。
他枯瘦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最终只是缓缓合上眼,声音沙哑:“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等时机到了,为师自会告诉你。”
第一日的考核结果张贴在白玉榜上,褚笑眉的根骨评级为一级甲等,体能为三级丁等,骑射为二级甲等——总评为“中等”。
暮色褪尽,晨光熹微。
演武场上列满了考生,褚笑眉立在济济人群中。昨日三轮考核,她次次惊艳全场,那些曾经轻蔑的目光,如今都化作了或倾羡、或郑重的审视。
逍遥宗弟子白衣缓带,在台上站定。
在褚笑眉看来,那身影有些眼熟。她仔细辨认,记起那是严蕙若——天资考试时,为自己摸根骨的考官是她;骑射考试时,帮忙查探被做了手脚的马鞍的也是她。
如今,严蕙若更是作为第二日考核的主考官出现。看来这位严少侠,在逍遥宗外门弟子中的地位极高。
台下的少男少女仰望着她的身影,面露崇拜之色。
更有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岁的小少年痴痴呢喃:“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严师姐这般威风。”
严蕙若气沉丹田,将内力灌注于嗓音中,确保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她的话:“今日之试,乃是考察悟性。稍候我将示范一套剑法的前八招,由诸位进行模仿,习练快者为上。
“此剑法名为——《惊鸿影》!”
话音刚落,众人议论纷纷。
“什么?《惊鸿影》?!”
“今年难度怎会这么大?”
“逍遥宗不是从来不考蒋遥前辈自创的武学吗?”
“……”
裴亭亭拽住了褚笑眉的衣袖,眸中满是焦急:“完了完了!我习了《太极剑法》和《伏虎棍法》,一柔一刚。我还以为无论如何,总能押中一招半式,怎的偏偏是《惊鸿影》?!”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显然是真的慌了神。
褚笑眉困惑道:“《惊鸿影》怎么了?”
裴亭亭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语速极快地向她解释,边说边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是不知道,这套剑法在江湖上有个别称,叫‘不二主’。意思是说,时至今日,这套剑法只有一个人能完整地使出来……”
原来,逍遥宗立宗所用的《斩楼兰》剑法,是武圣蒋遥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本剑谱。
那时蒋遥的武学已臻化境,故而此剑法圆融贯通、流畅易学、攻守兼备,颇有勘破天下武学后九九归一的意味。
但《惊鸿影》恰恰相反,乃是蒋遥所创的第一套剑法。
当时她才十五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创造出的剑招难度极高、轻盈迅猛、诡谲难测,完全是炫技之作。她用这套剑法四处挑战,击败了许多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也因此,她在江湖上被人称作“惊鸿剑”。
严蕙若只示范《惊鸿影》的前八招,是因为她只练会了前八招——而她已经是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至于全套剑法,就连武圣蒋遥的父亲、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逍遥宗宗主,也未能习得。
说完,裴亭亭忍不住低骂:“选这么难的剑法用作考核,逍遥宗疯了吧?”
而一旁的骆慧英,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始终紧紧攥着拳头,连指节都泛了白。她的嘴唇抿得毫无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褚笑眉问道:“骆姑娘,你很紧张?”
骆慧英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回答,声音哑得厉害:“我连续七年折在这一关……今年我已经二十岁了。如果再落选,明年我就超龄了,不能再参加考核。”
褚笑眉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只听“锃”地一声,严蕙若已然掣出长剑。
场中骤静,所有人都压下了或不满或紧张的情绪,目光投向台上,紧紧盯着她,唯恐错过任何一个动作。
剑身映着最后一点天光,游龙般倏忽而起。
这一路《惊鸿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说慢时,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说快时,又如疾风骤雨,绽出点点寒光。
最难的便是那转折之处,明明向前的一剑,却诡异地折向身后,脚步轻错,身形随之扭转。
几个回环后,剑势再变,由奇诡归于朴拙,简简单单的一记直刺——此招实中有虚,既是实招,亦可化作虚招!而后借势掠近,翻身腾跃,撩剑斜挑……
演示结束,严蕙若收剑而立,声音平淡无波:“半个时辰时间,诸位自行揣摩。”
场中顿时响起一片木剑破空之声。少年们或凝眉苦思,或手忙脚乱,将那诡谲剑招拆解得七零八落。
骆慧英手中木剑不住微颤,那式“穿花拂柳”接“燕子归”——先向前刺,再向后折。她转身将剑撩过去,但无论如何比划,总觉滞涩无比。
她瞥了一眼高台上用于计时的铜壶滴漏,发现时间已过去大半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擢选的机会,她不能失败,绝对不能……
她心中愈发着急,加快了演练的速度,剑招却走形得更加厉害。她拼命逼迫自己冷静,可翻涌的恐慌根本压不下来,握着木剑的手已经开始发抖,连最基本的起手式都僵硬无比。
“不对,”一个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宛如黑暗中的一缕光,“你用的是回马枪的发力法子。”
骆慧英浑身一震。
却见褚笑眉将这一招演示了一遍,目光并未看向她的方向,仅是嘴唇微动,悄声给她提示:“严少侠那一剑不是硬转过去的,她是把劲力从肩井送到肘弯,再沉到手腕,剑是自己荡过去的。”
骆慧英依言再试,果真顺了许多!
“还是不对,”褚笑眉轻声道,声音依然低得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不是拧腰,是送肩。”
骆慧英微调肩颈的力道,手中木剑划出半个圆弧,剑势轻灵流畅,已有了几分翩若惊鸿的意味。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褚笑眉,对方却已专注于自己的动作,不再看她。
漏壶滴尽,执事弟子宣布开始考核。
考生十人一组,每组有两位逍遥宗弟子作考官,评出悟性优劣。
骆慧英深吸一口气,将方才褚笑眉点拨的关窍融入剑中。虽称不上行云流水,却也完整顺畅地使了出来,再无之前的阻塞。
褚笑眉也动了。
若要论单个的动作,她完全不及其他人标准——脚步移动时略显笨拙,出剑也明显带着新手的生硬;身形在晃,剑尖在抖。
叶渡那一个月的特训,只来得及打磨她的根基,还远未到雕琢姿态的地步。
可奇就奇在,她那不甚好看的动作里,偏偏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意”。
该缓时,她凝神沉气,似在蓄势;该疾时,她身形虽不够飘逸,那股决绝的劲头却分毫不差。
尤其那几个最诡谲的转折,她做来总比别人多几分圆融贯通的味道,衔接得极为自然,仿佛这剑法本就该如此施展。那些在别人看来别扭万分的动作,在她手中却显得理所当然。
越来越多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看她起手式那略显僵硬的持剑,看她转折时那不够流畅的步法,可越是看到后面,众人的神色就越是惊异。
她使出的,仿佛不是被拆解学习的死板剑招,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整体。那神韵,竟比方才演示的严蕙若,还要更贴近这路剑法的名字——《惊鸿影》。
“奇了!”一名逍遥宗弟子忍不住低呼,“形似只有七分,神似竟有十二分!”
“而且我怎么觉得……她好像比严师姐练得还好?”另一名弟子小声附和,随即被同伴用眼神制止。
严蕙若当然也在看。
“严师姐,”她身边的师弟忽地开口,“《惊鸿影》第八式的‘归鸿掠影’,当年你练了多久?”
严蕙若凝视着场中那道身影:“六个月。但她只看我演示了一遍……”
木剑正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褚笑眉踉跄半步勉强站稳。虽有些狼狈,但分明已见“归鸿掠影”的雏形。
考官几乎忘记了提笔记录,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讶异。
演练结束,逍遥宗弟子朗声宣布结果:
“骆慧英,剑势流畅,功底扎实,评为上等。”
骆慧英眼眶泛红,眸中噙着泪,向褚笑眉投去感激的目光。
“裴亭亭,形似神散,评为下等。”
“俞穆,剑招错漏,淘汰。”
“胥高逸,劲力虚浮,招式滞涩,淘汰。”
“左丘远,衔接生硬,灵韵未成,评为下等。”
“……”
终于念到了褚笑眉的名字:
“褚笑眉……”
周遭的人群骤然静了下来,连风声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逍遥宗弟子手中的名册上。
他们都想知道——这位动作生涩、却神韵天成的少女,会得到何等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