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楼兰 第54章 第 54 章

四年光阴，于武学而言不过弹指一挥。要让一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从自幼习武的弟子中脱颖而出，被逍遥宗长老收为亲传，这等难度堪比凡人登天。

褚笑眉攥紧了手，掌中那枚玄铁令符硌得指节发疼。冰凉的金属纹路深深嵌进皮肉，仿佛要刻进骨子里。

她如今十六岁，做过京中第一贵女，有过父母家人，嫁过心仪郎君……

可到头来，她却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清楚。那些华服美饰、诗酒宴饮的日子，此刻想来竟如雾中看花，虚幻得令人心悸。

她不甘心此生就这般浑浑噩噩的过去。

“我要做。”她猛地抬头，望进云溶雪清亮的眸子。

穿堂风裹挟着深秋的凉意，将少女鬓边碎发吹得纷乱，却吹不灭那双杏眼里燃起的火光，微弱却灼人：“多谢云少侠提点，我会全力以赴。”

“嗯。逍遥宗的入门擢选在一月后，姑娘可提前做些准备。”

云溶雪转身时，裙裾水波般逶迤拖过地面，留下最后一句：“希望下次再见姑娘时，能听到姑娘唤我‘师姐’。”

逍遥宗位于长安城以南的太一山，山下有个村落，名叫“望仙村”。村子里的客栈人满为患，价格水涨船高。这么多人前来此处，自然也是为了逍遥宗的入门擢选。

叶渡将银两推到柜台前：“两间上房。”

柜台后算盘声噼啪作响，掌柜的秃顶泛着油光。见来客是位腰悬长剑的少年，他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每夜一两银子，概不赊账。”

“这么贵？！”褚笑眉惊呼出声。四周的装潢陈旧，桌椅楼梯都已有些年头，木头的原色黯淡无光，像是蒙了一层灰。“京城里这样的客栈顶多不过四五百文，你这不是宰客吗？”

“宰客？姑娘出去打听打听，哪家不是这个价？我们家已是便宜的了。”掌柜的冷笑出声。

“姑娘若平日里来住，我只收你一百文；但现下是什么日子？——逍遥宗入门擢选在即，姑娘嫌贵，多的是人愿意住！我不怕告诉您，我家的上房，原本也只剩三间了。”

褚笑眉还欲争辩，叶渡急忙拦住她：“我们定下两间，住一个月。”

拎着行李踏上木楼梯时，他才低声解释：“掌柜的没骗你。无我门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形，每到入门擢选时，云台山脚下的客栈价格能翻十倍。”

褚笑眉这才消了气，又问道：“叶少侠，你要陪我留在这里？”

叶渡笑道：“都陪姑娘来了，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多少也会些功夫，这一个月里，可以帮姑娘打些武学根基，以便应对逍遥宗的擢选。

“若姑娘成功通过选拔，入了逍遥宗，我也好放心离开。”

“那就有劳叶少侠了。”

逍遥宗的入门试炼有三关，第一关考验体质，第二关考验悟性，第三关考验心志。

第一关中，首先要检查根骨，是否适合习武。

褚笑眉并不需要担心这个。张菁之父、平远侯张永昌曾说过她根骨清奇，常抚案叹息“不习武，诚可惜哉”。这位侯爷可是天下间的一流高手，又执掌兵权，手底下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能让他多次发出这种感慨，可见天资之卓绝。

叶渡又帮她看了一回，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其次是要测试体力，参试者需要背负与自己体重相当的重物，于半个时辰内爬完武圣像前的三千级台阶。

“这一项于姑娘而言是最难的。”叶渡道，“姑娘如今十六岁，已过了体力最好、精力最旺的年纪。光是爬完这三千级台阶都未必能完成，更何况还要负重。”

最后是要考量骑射，检验的是参试者的应变、准度与协调。

褚笑眉不会射箭，但骑术乃是一等一的好。昔日在马球场上，她可称得上是“东征西伐、常胜不败”。

这三项考核就是第一关的试炼内容，在第一日进行。有任何一项不合格，都会直接淘汰。

照往年的结果来看，这一关能筛掉大约七成的人。

叶渡身为无我门忘真先生的亲传弟子，颇有指点门中师弟师妹的经验。他领着褚笑眉从基础学始，晨起是步法和剑招，午后换骑射，晚间再练体力。

褚笑眉白皙的肌肤晒成了小麦色，脸颊上莹润的汗珠似乎在日头下发着光。她稳稳骑在起伏的马背上，熟练地拉开长弓。

利箭破空而出，射中了空中飞过的两只大雁。一箭双雕。

她纵马飞驰，松开一边的脚蹬，抓着马鞍翻身而下，一把捞起了射落在地的大雁。

她扬唇冲叶渡笑笑：“宵夜吃烤鸟肉？”

“我来烤。”叶渡补充道，“我不想再吃外面烤焦、里面没熟的肉了。”

“喂！你这是对我厨艺的蔑视！”褚笑眉大声表达不满。

“姑娘，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但你烤的肉，羽毛没拔干净，肉里还有血丝，我吃完以后跑了八次茅房。”

叶渡眼神幽怨：“而且你自己都嫌太难吃，只尝一口就吐了出来。”

“咳……”褚笑眉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你烤，你烤。”

绯红随天边的日头而落下，又从膝前的火光里升起。

二人坐在火堆前，柴禾间或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竹签串着的鸟肉在火上翻动，烤出来的油脂香气四溢。

褚笑眉腹中馋虫被勾动，眼巴巴地盯着那烤鸟肉，连咽了三次口水：“还没熟吗？”

“快了，姑娘别急。”叶渡安抚道。

他终于将手中的竹签递了出去：“慢些吃，小心烫。”

褚笑眉忙不迭接过。她想把鸟翅掰下来，却又被烫得一缩手：“嘶——”

她索性龇着牙埋头去啃，油星子溅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往日的优雅举止荡然无存。

“又不是晚饭没给你吃饱……”叶渡望着她沾着油光的唇角，叹了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克扣你的饮食。”

“我思在是太饿了，次再多也饿。”褚笑眉嘴里塞着烤肉，口齿不清道。

“习武都是这样的。姑娘的饭量，比一月前涨了三倍。”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阿菁那么能吃了。就照这么个练法，每日这样大的消耗，吃多少都不够。以前真的不该跟她抢厨子的……”她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她咽下了嘴里的肉，却又觉得还有什么哽在喉头，手里的烤鸟肉似乎也没了滋味。

“如果不是我识人不明，褚家、张家、承望哥哥，都不会有事。”

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她眸中盈着的泪，叶渡故意低下了头，以免让她觉得难堪：“以有心算无心，谁又能料到？姑娘，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这些血债，都是拜江铭所赐。”褚笑眉咬着牙道，“四年以内，我会完成和云少侠的约定，成为逍遥宗的亲传弟子，习得一身武艺。而后，亲手杀了他。”

“好，我等着看姑娘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叶渡顺势转移话题，“五日后，姑娘就要参加入门擢选了。考核中负重登山一项，姑娘离合格还差许多。

“逍遥宗要求在半个时辰内爬完三千台阶，而姑娘最快的一次，也较之多用了一炷香时间。”

褚笑眉道：“我也在担心这个。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我吃了以后暂时提高体能？”

“姑娘倒是会打歪主意，但这个行不通。”叶渡哭笑不得，“其一，再好的丹药，能提升的毕竟有限，你只差一点倒也罢了，可你的最佳状态都要差上一炷香。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你有这样大的进步？太上老君炉子里的仙丹吗？

“其二，擢选前一日就要进入逍遥宗，饮食住宿由宗门统一提供。会有专门弟子负责搜身，你没法夹带入内。”

“啊？”褚笑眉愁眉苦脸，“为什么还有这种规矩？”

“自然是为了防止作弊，也因为参试者太多，需要提前一日进行登记和称重，以便为你们准备负重……等等！”叶渡话音一顿，“我有法子了！”

褚笑眉急迫道：“是什么？”

“这一日的时间差，可以做手脚。姑娘不妨试试断水。”

“愿闻其详。”

叶渡出言解释：“这法子不难，就是受罪些。前两日先大量饮水，让身体适应这一平衡；后两日再脱水，从而迅速减重。直到进入逍遥宗，称重结束后，姑娘才能重新喝水。

“这样称出来的重量，至少能少十斤。姑娘背负着稍微轻些的重物，兴许可以通过。”

“只要能通过擢选，别的都无所谓。”褚笑眉道，“就依叶少侠的法子办。”

太一山势若卧龙，脊背起伏处尽生丹桂。时值仲秋，霜露未凝而花信已至，亿万朵金粟缀满虬枝。山道两侧老桂盘踞如守山神将，偶有被山风摇落的碎瓣，似点点星辰坠地铺阶。

行至半山腰，忽见青瓦白墙，名曰“毓秀园”。门楣悬着岫玉雕的“桂月天香”匾，两侧泥金楹联乃太祖皇帝御笔亲书：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参试者从正厅排到了院外，褚笑眉早早地就来了。她这两日断水，难受得头晕眼花，只盼着快些称完重，好让她灌几壶下肚。

房梁上悬有一排大秤，她按照逍遥宗弟子的指示，坐上秤钩挂着的凳子。

她这个月跟着叶渡勤学苦练，身体健壮了不少。从最初的一百零二斤，渐渐长到了一百一十斤。

也不知这“断水”之法，究竟能让她减下多少来。

司称人“打称花”移动秤砣时，她在心里默默祈求：“各位神仙菩萨，拜托一定要让我称出来轻些，最好能到一百斤以下。”

秤杆终于平了，只听司称人唱道：“褚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