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兽首门环第五次叩响时,王昭蘅正用冰蚕绡死死勒住喉间翻涌的嗝意。
太原王氏七房宗主们齐至,乌泱泱站了半庭。为首的叔公拄着先帝御赐的鸠杖,杖头那颗东海明珠正冲着她刻的逃跑龟。
“昭蕙侄女。”三叔父撂下茶盏,冰裂纹碰出铮响,“萧沉戟既尚王氏女,当知陇西军粮半数经我族漕运。"
“呃——”漕运关她何事?再说些大事来听听,一概不知。王昭蘅此时同阿娘坐在阿爹身后的屏风内,早被嗝逆折腾得精疲力尽。
幸得这顽嗝,她既不用开口回话,也无需露出真容。任凭他们说什么,只消“呃”一声便是,只是坏了阿姐才女名声,落得个“无用新妇”的讥诮。
这倒不算什么,好歹是阿姐自己才情了得招来的亲事。她气的是自己竟被那句“嫁予那萧沉戟”骇出惊嗝,更恼试遍民间偏方仍止不住这恼人的声响。
“你倒是说话啊。”屏风外传来催促。
“呃。”她理直气壮地答了一声。
“昭蕙啊,萧沉戟粗人不懂朝局,你得多劝他亲近王家。”七叔公捋着白须。
三叔父从袖中甩出一卷镶金《百官谱》:“兵部、户部都有自家人。他一介寒门难登大雅之堂,可——”他声音陡然压低,“只要让出些许军功,王氏保他荣华富贵!”
“咳咳!”王崇山清了清嗓,试图维持风度,“《礼记》有云——”
“礼在漕运账本里!”五叔母尖声打断,“二哥学富五车不假,当年也一意孤行过,最后不还是回来分了这账?”
“呃——”王昭蘅突觉周遭寒意,偏身看向阿娘,只见阿娘面沉如水,有种她闯了实在祸,少不得要挨上九成打的程度,不对,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情的阿娘。
“侄女幸得御赐姻缘,自当好好为家里谋划,想那萧沉戟寒门出身,所求不过荣华,每次讨赏讨得最凶。”三叔父嗤笑,“上次征北立下头功,跪在宫门口一整日,不过得了个前朝遗府做府邸,晦气!若是我王氏出手,何止于此?朝中无人,到头来还是个平虏将军,得了什么好处?”
“嗯——”七叔公频频点头应和,连着鸠杖也摇头摆尾,“此等大功若由王氏操办,升官进爵不在话下。两家有商有量,方能共荣共进。”
“有商有量?你们自己去便是,何来要……要昭蕙多管公务?”王崇山紧急改口,差点咬到舌头,“她嫁过去做新妇,只管相夫教子,不管你们这些商量。”
他做自在先生,不参合朝堂,也从未想过要女儿去蹚浑水,更何况还是幼女,从小只宠她快活自在,康健安平,谁承想会替嫁将军府,还被族人惦记。
“此言差矣!要说那寒门一根筋,听不进好话,只知行军打仗要军功,没脑子。多少人被拒之门外。所以各世家才如此重视这场联姻。”三叔父饮了茶,皱眉却舒展,“多好的机会落我们头上,哈哈哈……只要昭蕙肯下功夫,这可是拿捏了一棵摇钱树。”
“既有如此重负,何不将自己女儿送去。”王崇山从不怨天尤人,被气得不轻才拍桌子放狠话,“我们不要这泼天的荣宠,未来的富贵。”
“你以为我们不想?”小叔父拢着衣袖愤愤不平,“各世家为这门亲事抢破头,偏把好事落你头上,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白了一眼,“您可是太原王氏的白衣先生,有头有脸,无权无势。”
王昭蘅盯着鸠杖投影在青砖上的囚笼纹,忽然开悟清谈先生的名号——清贵无实权,既够资格与军功新贵联姻,又无权势助他问鼎中枢,恰如这些老滑头要萧沉戟当的傀儡,而自己便成了世家制衡寒门的完美棋子。
喉间嗝声撞上面纱,倒像替他们击节——原来她和萧沉戟,都是棋局上的棋子。
“女子最紧要是劝郎君惜命。”五叔母隔着屏风,递来良策,“听闻西北大营折了李副将?一身戎功能换几个钱?良禽择木而栖,家族势利稳固,才是阖家团圆之征。”
“你们……”王崇山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
“嗝!”王昭蘅喉间嗝声撞碎他们的层层算计。
“昭蕙啊,你能不能有点世家大族的样子。”
“碰——”林青梧素手一拍,广袖摇晃。
王昭蘅只觉耳鸣嗡嗡作响,怕是嗝症加重,生出幻听。却见阿娘走出屏风后,嗡嗡声渐远而不衰,才知另有玄机,顿时来了精神,半幅身子几乎要探出屏风。
只见阿娘形态端庄有礼,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嗡嗡声便绕着厅室响了一圈,最后行至阿爹面前:“宗主长辈既至,妾身这便去备膳。教导新妇乃为母之责,不劳诸位费心。告!退!”
“呃!”王昭蘅的心中划过一丝失落,眼见着满厅宗主全然噤声,阿娘怎就告退了,“呃——”
林青梧牵着王昭蘅步出厅门,直至走远,厅内依旧鸦雀无声。
传闻阿娘武功盖世,更有神兵护体,今日王昭蘅才真切感受到那股震慑力。
行至内院,林青梧松开女儿的手,看了它一眼:“我此去盯着备饭,蘅儿自行收拾。”她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那雁衔同心锦囊……想必那位寒门也不懂这些礼数,也不必再绣了。”
“呃!”王昭蘅如释重负,险些笑出声。
这锦囊本是要在新婚夜赠与夫君,以示情比双雁,夫妻同心。她绣工本就拙劣,再加上嗝逆作祟,真是针针扎在指尖上,还剩朱红同心结未绣,如今既得了特赦,总算不必再受这苦刑。
目送阿娘离去,见四下无人,她便摘了冰蚕绡透气。
说来她与阿姐本有五分肖像,只是平素活脱了些,又喜丽色,才显得大不相同。
如今“阿姐”待嫁,平日里的素色衣裳都换成茜艳丽服,于她而言倒没什么大不同,戴上面纱,再端出端庄仪态,竟真瞒过了全府上下。
对外只宣称王昭蘅犯错吃了顿打,关在栖云阁闭门思过。
阿姐的贴身女婢凌霄机敏,只道姑娘嗝病未愈,举止稍异。而她的侍女小棠跟着忙活两日,更是从未起疑,毕竟这丫头成日里的活计就是吃饭打瞌睡,等“郎君”归家,看“郎君”挨打,见怪不怪。
廊下春阳正爬上青砖,王昭蘅带着止不住的嗝逆声闲庭信步,索性倚着朱栏嗅甜丝丝的杏花香。
廊前那株刚淋过细雨的老杏树舒展满身雪浪,倒把日头滤得温软。
风起摇曳满庭碎玉,枝桠间漏下的光斑正巧映着树下人雪青袍角——裴玠半仰着头,指尖捻着半片花瓣,整个人像是浸在薄金里的琉璃美人。
花影攀着衣襟爬上眉骨,反将满树繁华衬得寡淡。却见那人偏头望来,凤眼弯成两道春溪,满园春色都随着他的笑意轻轻荡漾,千万朵白花活了似的簌簌摇起,争着看他笑涡。
“璆娘数蚂蚁呢?”
王昭蘅惊觉自己看呆,待回过神,他已含笑伸手欲来牵人。她仰头避开,轻巧地翻过矮栏跃入庭中,明眸流转间带着几分娇俏:“可不正是要数来给你当药引么!”
裴玠笑得越发灿烂,引她走进杏花树下,指尖拂过缀满繁花的枝桠:“这树开得可好?”
王昭蘅望着花枝在他颈侧投下的淡影,脱口道:“好是好,只是该让阿姐站这儿,倒——”倒与你恰似一对璧人,天作之合,她敛眸神伤,可惜阿姐被江枫骗了去,这话可不能说出口。
“璆娘莫要过于忧心。”裴玠温声劝慰,“我打听过了,萧将军赏罚分明,最是明理。他本是战场遗孤,常年驻守边关,你阿姐嫁过去既不必晨昏定省,也无需日日侍奉,反倒清静自在,并不似传言那般不堪。”他细细分说,目光诚挚,“虽面容有损,却不碍铁汉柔情,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王昭蘅好奇地看向他,说来这裴玠也是远房表兄,天资聪颖,可惜身体不大好,自打来上学,便是学一日抵旁人十日,剩下的九日,就同阿姐一起养病吃药行针。
她打小陪着阿姐饮汤药,哄起这位表兄来自有一份心得,可谓相交颇深,还想着只有这等玉人才子得配阿姐,如今见他这般急切地为阿姐打点,竟不是那份心思?她果然是不知情为何物。
“璆娘?”裴玠见她仍锁愁眉,又耐心开解,“将军府是复杂了些,可将军身旁一无妾室通房,二无随军小妾,唯有一位得力的女管事打理事务。那些被处置的婢女也都是犯了事,只要你阿姐以诚相待,定能在将军府立足。”
见她依旧沉默,裴玠愈发焦急:“将军府虽在西郊,终究还在洛京。我们探望或是她回门都便宜。莫说是清谈先生嫡女,更是王氏宗门,我们河东裴氏也是姻亲,断不会让她受委屈……”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耳尖微红。
“好,知道了!”王昭蘅被他这番急切模样逗得展颜。她本就对萧将军心存敬重,此刻更添几分安心,“劳烦表兄费心打听,我——替阿姐谢谢你!”
裴玠心中苦笑,这哪是为她阿姐打听,实在是怕她不知轻重阻挠赐婚,可不是挨一顿打能解决的事,听闻她又被锁栖云阁,他忧心得整夜未眠,目光掠过她雪白颈间那道赤红口子,指尖情不自禁的覆了上去。
王昭蘅顿觉凉意时,他已然收了手,只留颈间一丝酥麻,激得后颈泛起细小的粟粒。
她揪住乱晃的珍珠耳坠后退半步:“表兄何时学了医家望闻问切的本事?”话虽俏皮,指尖却不自觉抚上那道伤痕。
“正是!你阿姐的顽嗝原是太过紧张所致,你将这番话转达,她自会宽心。”
王昭蘅杏眸忽亮,这才发觉自己的嗝逆不知何时已然痊愈。她再不必忧心要做个打嗝的新妇了。
“璆娘,这是雪肌春痕散,莫要再贪玩耍皮了。”裴玠递来青玉雕琢的琼琚藏香匣,余光扫过她裙裾沾的泥痕,语气轻柔得生怕惊着她,“责罚在你身上,却疼在旁人心间。”
“嗯,再不会了。”她垂首接过,指尖抠着匣上莲纹,明日便要出阁,往后再无阿娘追着教训,可阿姐亦不在身边,阿娘会不会觉得庭院清冷?阿爹少了母女搭台唱戏,会不会没了欢趣?
喉间似哽住落花,咽不下又吐不出:“其实阿娘也并非真心责打,挥藤条时……手腕总悬着三寸。”
“也怪我总故意招惹……”语至尾声已带哽咽,“仿佛不在院中被追着跑两圈,就浑身不自在。每每躲到阿姐身后,便能既招惹她又挨不着打。阿爹只顾着笑,也不帮忙……”
“璆娘这是怎么了?”裴玠不忍见她这般模样。她本该在春阳里追扑蝶雀,艳丽的裙摆每每都能卷起满庭金辉,此刻却似被阴云笼罩的日头,连鬓角都蔫垂下来。
他指尖重重摩挲着袖中玉玦,仿佛要存住她颈间肌肤的触感,忽地往前半步,为她挡住斜刺里劈来的烈光:“可是舍不得你阿姐?待她成婚,下个便轮到你,待到……”
“明远,多谢你的膏药。我无碍的!”王昭蘅倏然仰首,眸中碎金跃动,似云破日出,广袖中探出雁衔同心锦囊,想作为回礼,毕竟今日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情景,可转念又觉哪里不妥,只一瞬便缩回了手,“我还是送你旁的吧。”
锦囊流苏掠过裴玠掌心,他几乎错觉是被骄阳灼了指尖,听是要送他绣品,哪里肯罢休,上前就抢:“几日不见,竟小气上了,怕是绣得不好,拿不出手吧?”
“诶,知我者明远也!这残次品就归你了!”她突然旋身踏碎满地斑驳日影,茜色裙裾拂起纷纷香雪,指尖戳着锦囊上歪斜的雁翅,眼底却跳着两簇烧不尽的火焰,“待我绣个更好的,死活不认它便是——”
话音未落,人已踩着虬枝跃上假山石阶。杏花簌簌落满青丝,似九天繁星争相亲吻那团灼灼明光。
“你瞧这日头,今日躲进云里,明朝照样烧透层霄。”她伸手接住一瓣飘摇的香雪,任暖阳在掌心烙下胭脂印,忽地握拳成誓,“管他是绣线打了结还是前路生了雾,挣开便是!”
从既怂又勇小聪明,到有勇有谋大将军,请各位看客见证——小璆然,按需成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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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杏花不解同心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