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焰把手轻轻放在她背上,虽然轻,但很稳,一下,一下,有些紧张,又有些敬畏,像是要抚平猛兽的创伤。
背后的温热顺着高敞的背,一阵,一阵,向她内心深处悄然传递。
她不知不觉,竟然真的止住了失控的泪腺,然后唰一抬头,争分夺秒般发送了消息,然后迅速熄灭屏幕,整个人像被抽了魂儿一样,重重靠在椅背上。
她举起手背抵住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事。走吧。”
而佟焰不为所动。
“怎么了?”高敞故作寻常,但沙哑的声音还是透着些许悲凉。
她不敢看佟焰,只好把视线胡乱洒在呼啸而过的车上。
树影在挡风玻璃上,跟暖黄路灯交织成一张网,将二人包裹其中。
“走吧,明天还有工作。”高敞抻了一下本就没解开过的安全带。
“其实没必要。”佟焰将一双长腿摆成了更舒服的姿势,完全没有出发的打算。
他侧过头,望着高敞:“有才华的人那么多,再培养就是。”
“你不懂。”高敞重重强调这三个字,“他能挖走薛颖儿,就能挖走所有除我以外的人,是,没错,尚光可以提高违约金,但那样他也可以动用人脉,铺黑稿,让我的艺人没工作,我到时候怎么办,真逼他们付违约金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样的话,高怀安连违约金都不用交了,白捡一艺人。”
佟焰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要是这么说,他现在就可以这么做,但他没有,说明什么?”
“还能说明什么,”高敞下意识抽手,却纹丝不动,“先礼后兵呗,他这人不一直这样么?”
高怀安对“体面”的执着,也辐射到了“敌人”身上。早些年还弱势时遇到的对手,都被他先礼后兵地灭了。
如今对高敞,正如当年对他们。
佟焰将她的冰手裹得严严实实:“没事,我帮你。”
高敞唰一扭头,直直撞进那双温柔坚定的眼睛。
左手传来佟焰的温度,越升越高,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不对。
要逃。
她转移视线,右手试图松开他的五指,却被一起拢住。
“高敞,我说真的,不管他要做什么,我都帮你,我也‘能’帮你。”佟焰探着身子,把高敞挤得紧贴车窗。
她眼睛无法对焦,慌乱扫视着视野中的一切,就是不敢对上那张熟悉的脸。
“不……这不是你的事,你也帮不了我。”
“为什么?”佟焰提高音量,双手也攥得更紧,“高敞,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也看到了,我真的能帮你,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高敞脑子一片空白,直觉让她逃,但感情却让她在佟焰的攻势中不断下陷。
这双手真暖啊,待在这里就再也不会冷了。
她不自觉放松了肌肉。
佟焰察觉到信号,伸手将她搂紧怀里:“没事,都会过去的。”
他的气息,温度,从上到下覆盖了她。
接受吧,放松吧。感情如同弹古筝般拨动她的神经。
好像这样也不错?理智在洪水般的侵袭下逐渐松动。
佟焰抚着她的头,在耳旁落下一吻:“有我在,没事的。”
她噌地一下将他推开:“不对,还是不对……”
她一手搭在佟焰的肩上,往下扣皱了衣服,一手捂着眼睛,试图弄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怎么不对?”佟焰也不恼,轻轻理着她因泪水糊住的头发,满眼都是心疼,“他敢这么折腾你,就是仗着自己在业内的话语权。但有我在,他也得掂量掂量这么做划不划算。”
这就像打价格战,弱势一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毫无胜算,对比高远,尚光显然是弱势的一方,但要是佟焰入场,那性质就变了。
高怀安能呼风唤雨,也顶多是在业内。佟焰作为彤云的技术骨干兼创始人,掌握高精尖生产资料,高怀安是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的。
佟焰攥住肩上的手,捂在胸口:“只要有我在,尚光就没事。”
高敞瞬间看向佟焰,那张脸,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好看,放在娱乐圈里都不可多得。
但那张让她感到安心,带着些许愁绪的脸,竟那么陌生。
“不。”她推开他,身子靠向车窗,疲惫地捂着额头,“是有‘我’在,尚光才会没事。”
真的吗?
真是这样吗?
高敞嘴上说着,心里却不禁开始怀疑。
她没留住欧阳帆,甚至也没保住薛颖儿,还搭上了那么多年培养的网络红人。
这段时间的人事变动,顶得上过去好几年的。
是,只要她肯放他们走,高远不会亏待他们。
但留下的人,她真的能护得住吗?
高怀安现在是碍于“父女情分”,没有明面上闹掰。他就像封建时代高高在上的皇帝,让群臣揣测圣意,所以还没影响到高敞的工作。
但要是哪天他不耐烦了,她就连吴逸的收入都赚不到了。
那她身边,还能有谁呢?
她不由地把目光转向佟焰,他丝毫没有为高敞拒绝的姿态动摇,跟座大山一样,任她天旋地转,也不死不灭。
但高敞猛然从中看到了滚烫的岩浆,咕嘟嘟,咕嘟嘟,赤黑的黏液,像是要将她整个吞没。
她狠狠闭了一下眼,试图缓解突如其来的眩晕,却被佟焰接下来的话,震得地动山摇。
“你就不能多依赖我一点吗?”
“依赖?”她怔愣着点点头,“是啊,高怀安这么做,也是想让我依赖,你们是一样的,都一样……”
佟焰看他不对劲,刚一伸手,就被她狠狠拍下。
高敞也不理解自己这一行为,不明白为什么要攻击这双总是给她安慰的大手。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好像只要被他触碰,自己就会化为灰烬。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恐惧,疑惑,却没有剖析的余力。
她拒绝了他,所以她也失去了抗衡高怀安的有力帮手。
那么她,还真的能成功吗?
高敞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多年获得的成绩,竟然真的建立在父母对自己放养的基础上。
一旦他们任意一方选择对付她,她竟然都毫无招架之力。
的确,这么多年她有实力,有积累。但在这个圈子,仍是人脉大于一切。
她这个人脉,显然就比不上高怀安和沈彩。
即便她有很多朋友……或者说,正是因为她认可那些朋友,才不愿意让他们作难。
已经签了合同的,比如刘导和孙导,高怀安必定不会为难。但一旦他采取措施,高敞就会真的没了工作。
全方位的软封杀,虽然不至于对她的个人经济状况造成什么影响,但前提是她选择放弃事业,乖乖当个笼中鸟,金丝雀。
一旦她想“干点什么”,这些积蓄还很可能血本无归。
而这,就是高怀安期待看到的。
佟焰也是吗?
她竟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以前一直让她警惕的东西,她终于明白了。
从他突然出现,还拿出早已恭候多时的财产,说要“还债”,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
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还债?高敞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她明白了,是他不甘心。
那她既然没有收下,他是不是会采取其他行动呢。
比如假意和她在一起。
佟焰也只好收回手:“高敞,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甚至比我更清楚小时候的我。我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高敞攥着两鬓的头发,胳膊肘狠狠戳在大腿上,低着头直摇:“不……我也不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他竟然因为我不肯陪他过家家,就这样把我往死里逼……那你也一样——”
“我不一样!”佟焰张开大手扣在扶手上,关节在黑色内饰下显得比白天更加苍白,“高敞,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对亲近的人下手,就连赵阿姨,我也从没——”
“那是因为你才是破坏她家庭的人啊!”
咚咚咚咚……
高敞埋着头,心脏跳得她浑身上下都燥热不堪。
她后悔了。
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但她竟然无法控制自己。
这还是头一回。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听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咔啪一声,佟焰解开了安全带。
“是,我对她有愧,但这只是理由之一。”
佟焰过于冷静,吓得高敞连忙抬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这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事!”高敞拍着仪表板,恨自己词不达意,更恨理不清自己。
佟焰松松舒了口气,十指随意交叠在身前,让人看不出喜悲:“只是没想到相处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想。”
说罢,他给了高敞一个冷漠的微笑,甩下车钥匙,开门就走。
卷进的秋风吹得高敞直打哆嗦,她愣愣望着空无一人的驾驶座,一顿,一顿,低下了头。
靠在扶手上,任泪水划过眼眶。
佟焰没有回来。
高敞自己开车回了家。
看着两辆车并列停在车库,她又开始呼吸困难,最后也不知怎么回的家,就这么似醒似睡地,熬到了早上。
今天要去见孙导,拍定妆照。
她盯着要裂开的头,打开了冰箱,愣住了。
炒饭,鸡腿,还有辣炒卷心菜,被保鲜膜包得严严实实。
推算下时间,许是昨晚去刘导那之前,佟焰专门回家做的。
等她来吃。
保鲜膜内侧水珠缓缓滑下,映着高敞毛衣的深绿,催她尽快行动。
她迅速拆了保鲜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却忘了早上争分夺秒,容不得她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