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李书颜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将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轻轻合上。正准备换了衣服出门,宋彦刚好上门。
“去哪?”他扯了她就往屋子走,“大热的天,先进来,我有话说。”
“什么话,长话短说,我有要紧的事!”她站着不动,“要不等我回来再去找你。”
“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宋彦骑马疾行来的,一头一脸的汗,“总不能连口茶水都没有。”
虽然贺孤玄可能不会怪罪,但她不能第一天就误了时辰:“这会没时间细说,我御前失仪,圣上罚我每日进宫替他打扇,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火急火燎的唤来青山:“贵客上门,去寻我大哥来招待宋公子。”
宋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在宫中行走,圣上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看似随和可亲,实际上最难接近,这惩罚怕是挤破头也抢不到手吧!
“唉……”他待再问,人已经疾步出了院门。
贺孤玄午休歇在寒凉殿,殿临太液池。引了池水解暑,屋檐水汽蒸腾,雨滴顺着檐角,形成漂亮的水帘。
李书颜推开殿门,殿内微风拂面,一片清凉。
贺孤玄俯首案前,神色肃穆,他大约很怕热,屋里不单放了冰鉴,还有两名内侍一左一右不停挥动羽扇。
她敛了神色,照例下拜。
“过来。”贺孤玄头也不抬地说道。
李书颜缓缓起身,两名内侍行了个礼,径直走出殿外。
她认命地拿起羽扇,走过去接替他们的活。殿内鸦雀无声,只有雨水不停滴落的“哒哒”声,以及衣料摩挲纸张的窸窣声响。
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叫她打扇,李书颜百无聊赖,盯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不停地挥动扇子,手上猛地用力,发丝精准地贴在他脸颊上。
贺孤玄笔尖一顿,转过头来看她。
心脏蓦地一缩,她立马低下头装作不知情。
贺孤玄搁下笔,从案上起身,李书颜慌忙跟过去。只见他进了偏殿,脱了靴子,上了罗汉榻,仰面朝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
她慢慢挪到他身侧。
“等朕睡醒你就可以回去了。”贺孤玄闭着眼睛,轻声道。
连着许久不曾安睡,再加上重复的动作做久了,手上渐渐无力。李书颜眼皮越来越重,竟开始犯困,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摇晃。
忽然,困意来袭,羽扇一个不留神竟直直掉落,眼看就要砸到他脸上。贺孤玄瞬间睁开眼睛,抬手一挥,羽扇稳稳落到他手上。
李书颜一个激灵,瞌睡虫瞬间跑了个精光。
呆愣了一瞬,连忙跪下请罪:“我……臣……不是故意的。”
贺孤玄已经坐起,抬手扶了她一把,嗓音淡的听不出情绪:“这比之从前你对朕做的事如何?”
从前?她稍稍抬眼,这是要算旧账?
硬着头皮道:“从前……从前……”从前真要追究起来,大约是死罪!
“好了,”他无奈起身将人扶了起来,“从前朕都轻轻揭过,日后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怪罪你。”
“日后跟朕相处不必战战兢兢。”他看着她,“从前你胆子不是大得很!”
说着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朕还有许多折子未批,外面烈日当空,你若是困了,可在榻上暂休,晚些再回去也无妨。”
李书颜呆呆地看着他转身出了偏殿,心头蓦地一颤。龙榻岂是谁都能上?他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不可否认,她心里对他这个人很有想法,甚至此刻还因为他的话隐隐有些欢喜。可是,她却不敢放任自己这么下去,这人身份上带来的麻烦远比这喜欢要多得多。她瞬间清醒,心里再三告诫自己再不能肖想,应该敬而远之。
她跟过去下拜请辞:“多谢圣上隆恩,臣感激涕零,只是臣草芥之躯,恐污圣榻,恳求容臣回府歇息。”
他没接话,只抬头瞧了她一眼,李书颜行完礼便退了出来。心里却松了口气,她不能让自己深陷其中。
接下来,李书颜每隔一天,便进宫一趟。尽管他说单独相处时不必拘礼,李书颜仍然坚持。
贺孤玄再没有让她想偏的举动,通常是她静静地候在一边,看着他忙碌。
他像遥不可及的明月,不说话时那种感觉尤甚,带着天然的距离,让她望而生畏。
她有时候会想起武安县的贺怀容,恍惚间竟跟眼前的他渐渐重合。李书颜暗暗想着自己从前到底有多瞎,竟会觉得这样一个人是落魄的寒门子弟。
半个月后,她以主审官之一的身份踏入刑部大堂,参与傅长离跟薛铮案的审理。
刚进门,就被眼前的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
上首居中的紫袍官员,眉目舒朗冷硬,跟宋彦有三分相似,想必是刑部尚书宋时远。贺孤玄指名道姓让她有困难找他,这个应该算自己人,没什么大问题。
左侧男子一双桃花眼,眉心却紧紧地皱成一个川字,见到她进门,冷冷扫了过来,奇的是他未着官服。
李书颜想到李如简的提点:薛铮的二叔薛寒松明着是大理寺正,实际上整个大理寺皆为薛家马首是瞻。这次为了避嫌,临时封了自己这个监察御史来顶替他的位置参与此案。
这位应该就是薛铮的二叔,薛寒松。
倒是右侧的御史中丞陈大人冲她露了个笑脸。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负责记录的小吏以及身穿甲胄的护卫,把大堂站的满满当当。
李书颜不动声色的回礼,这些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尽管有了贺孤玄的准话,真的到个这个场面,心里仍是打鼓。
薛寒松眼皮半掀,冷嗤一声打量着。据说此人近日流连宫廷,就算她是圣上亲封的又如何,薛家连上面那人都没放在眼里。若非传回来的消息称,这人跟傅长离有些牵扯,她早就消失得无声无息。
“听闻李大人跟人犯傅长离交情不浅,不单路上颇多照顾,到了长安更是处处替他周全。难道大人就没发现他欲行不轨?还是说你本就知情不报,与他同谋?”
宋时远眉头微皱,本想搭腔,转念一想,不如静观其变,他反正没看不出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圣上开口让自己周全。
堂上众人神色各异,却没一人搭腔。李书颜心下微叹,这下马威来得也太快,人又不是她杀的,为难她做什么?
眼下强硬回击出一口气,还是伏低做小装孙子?她犹豫了片刻,罢了,若此刻示弱,或许能躲过今日刁难,但日后必定人人可欺。
横竖落不着好,倒不如一吐为快。她不卑不亢,平视薛寒松:“薛大人此言差矣,傅长离与我有救命之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大人既能铁口直断,认定傅长离是凶手,那我等应立即上报,何须在此浪费时间。”
说罢,抬头盯着边上吏书:“还不速速记下薛大人的话,这就可以结案。”
死一般的寂静,御史中丞陈大人轻咳一声,连忙出来打圆场:“薛大人不参与案件审理,跟李大人开个玩笑。”
“哦?”李书颜回头,笑着问道,“薛大人,刚才是跟下官玩笑吗?”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既有台阶,顺着下就是,眼前这个圣上刚封的监察御史,简直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差把薛寒松强按在地上磕头认错了。
宋时远差点没忍住嘴角的笑意。薛家除了领兵在外的薛青柏,还有一位薛太妃,那可都是狠角色。这个薛家老三虽然能力不怎么样,但背靠大树好乘凉,谁人敢不卖他面子。
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脸面尽失,简直……大快人心。
薛寒松指节掐进掌心,圣旨明言不让他参与此案,只要薛家一日不反,他就要暂且咽下这口恶气。
“陈大人说的是,”他的嗓音极低,却不得不借驴下坡,“李大人何必上纲上线。”
接下来还要共处,宋时远见时机差不多了,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薛大人不涉此案,旁听而已,李大人还不速速退下。”
“原来如此,”李书颜得了便宜,但并不打算放过他,还打算把水搅浑,“多谢宋大人提点,下官初来乍到,差点把薛大人的话当真。”
薛寒松强压着怒气,直直朝宋时远方向盯了一眼。
李书颜注意到他的视线,垂下眼皮,找到空位坐下。注意到周围打量的眼神,她昂首无视。经此一事,暂时不会有人明着为难她了。
此案简洁明了,唯一的难点是薛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时在桃源县,赵文良虽被列为疑凶,但后来赵王赵夔出面作保,要是没有确切证据,他不日就会被放出来。
今日他是唯一上堂之人。
赵文良披头散发,一瘸一拐地走到中间。别说莫须有的罪名,只要不是薛铮这种大麻烦,随便别的什么小官,他有赵夔当靠山,只要不闹大,杀了便杀了。此刻虽然形貌狼狈,神情却是趾高气扬。
不等人发问,自发道:“还要我说几遍,当时我去窃玉偷香,谁知被李大人撞见,我就赶了回来,”他不以为耻,反而大肆宣扬。
“接着在驿站门口遇上了傅长离,我们一同追击黑衣人,只可惜他们有同党接应,这才无功而返,不管问上几遍,都是一样的答复。”
“若是不信,可传召傅长离,他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宋时远道:“万一是你跟傅长离合伙作案呢?”
“怎么可能?在此前,我从未接触过傅长离,有什么理由要把薛铮劫走?”赵文良突然想到,“还有其余人证,李大人拍门时惊动了当地百姓,我有不在场证明,那点时间我根本赶不回来。”
“该说的都说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他急切地追问,这牢里真不是人待的!
宋时远道:“还没正式开始审理,赵大人若真是无辜,定会还你公道。”
宋时远跟陈大人又追问了几个问题,李书颜完全插不上话,竟真的只是来走个过场。
案情毫无进展,倒是宋彦又添新愁。自他跟孙拂晓的关系挑明后,孙拂晓竟一直避而不见。
原说好去她的疏风院小酌,宋彦话才出口,李书颜蓦地闪过贺孤玄那日的警告,一阵心惊肉跳,于是改约合丰楼。
眼见时间不早,她加快脚步,走在众人前头出了刑部。
迎面正撞上一绿衣女子拦路,女子一见她,就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大人,长公主邀您一叙。”